知更·朱砂痣

临别的时候，男人递过一颗巧克力，顺势塞进知更手中。

大号糖果包装，圆滚滚的，有种精致不足朴拙有余的愉快。

知更想起幼年时，酷爱收集糖纸，红红绿绿的、透明的实心的、塑料的纸质的，不一而足，还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堆叠好，放在明黄色金属圆盒子里。

有事没事打开看一眼，觉得丰盈富足。

就像三毛坐在德弗乍克“新世界”交响曲飘荡的房间里，轮胎做的圆椅垫里那样——“好似一个君王”。

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而言，这些五彩斑斓的东西，就是她渴望拥有的全部，那一刻，或许。

遗憾的是，知更早已青涩不再。

尽管没有拒绝眼前这个男人一窥见底的情意，知更仍旧感到一丝生硬与古怪。

若是在古代宫廷剧当中，这种行为已经称得上“私相授受”了吧，情形严重一些，是不是要发配慎刑司？

哪怕在此之前，两个人分享过彼此的人生经历、兴趣爱好，以及体液。

但一时间，这一颗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克力糖，却着实像个小拳头在知更心里轻轻缓缓地敲。

仿佛剧情本不应该如此发展。

合理的情节推进应该是——

一夜斑斓，烟消云散，互不打扰，一如一切都不曾发生。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谁也不会真的把这个突然造访的人当一回事，谁也不会真的相信欢爱时候那些助兴的蜜语甜言。

可偏偏不是这样。

偏偏这个男人往他的手心里塞进了一块巧克力，他的阳物进入她的肉身时候她亦不会更惊动。

这一刹，一块巧克力之于知更而言，就如墙上的斑点之于弗吉尼亚·伍尔夫。

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却又如此庞大，如此如鲠在喉。

这一霎，巧克力再也不是“诸神的美食”，亦舒为之殷勤作道场创作出的凄美动人小说《朝花夕拾》亦少了一丝荡漾。

它以为它是谁，一颗朱古力（港式叫法）而已，又不是一粒朱砂痣。

哪怕是朱砂痣，迟早也会化身蚊子血，张爱玲说得再清冽也没有了。

又何况只是一颗朱古力。

回去的地铁上，知更清心问自己：

在这浮华世间，你究竟渴望得到什么？

一座毗邻公园看得见四时风景的房子、一张光彩熠熠令人志得意满的学历纸、一个无怨无悔一心一意的男人？

或者像杜鲁门·卡波特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里描述的：

这个人的灵魂受了诅咒，可就是在那灵魂深处，他所渴望的不过是纯洁无邪的生活，粗茶淡饭，和爱人共居一处简单的住所，仅此而已。

然而，假使给你你所渴望拥有的全部，你能否做到心满意足，不再东张西顾？

知更不期然想到伍迪·艾伦在他的自传《毫无意义》里写到的——

多年来，至亲们说我是一个总是感到不满意的人，确实，我总是宁愿待在我此刻不在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假设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周日，我在上东区散步，也许是和宋宜在中央公园散步，这么多令人愉快。于是，我开始在想，我的上帝，如果现在在巴黎或威尼斯岂不是美妙极了？在其他地方会更快乐地幻想，还会延伸到拥有一栋海滨别墅的浪漫想法：在海滩上漫步，看着海浪拍岸，凝视着地平线，脑子里充满着宇宙变得更用户友好一些的暗示。

这世上有多少像伍迪·艾伦一样，不肯安安分分待在“这一刻、这一处”的人，知更绝非唯二的那一个。

而且，假使为着得到这些，你必将失去其它，你可能够承当这牺牲？

假使这些世人兢兢业业、乐此不疲为之追逐的存在都非你所求，那么在你深深幽暗的内心，究竟是什么将你驱引？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真相却是，那个“不知我”的人往往恰恰是自己。

地铁永远知道下一站该去往哪里，但人非地铁；

梅花永远知道寒冬时节璀璨盛放，但人非草木；

耶稣永远宽容博爱原宥一切残缺，但人非圣贤；

观众永远举重若轻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但人非知更。

知更凝望着车窗上面容模糊，疲态尽显的自己，一时间有些颓废，有些厌倦。

像亦舒在《德芬郡奶油》中所说的：

从前的约会是吃饭看电影喝咖啡，那是一个开头，希望将来有更长远发展，期待感情成熟，今日约会就是消遣时光，连她都觉得厌倦。

但是知更的厌倦，不仅仅是这种没有得到的厌倦，更是一种既没有得到也不曾奢望的厌倦。

那是一种更加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的厌倦。

谁能想到一颗巧克力糖竟然像加利福尼亚一只不经意扇动翅膀的蝴蝶，掀起了太平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飓风。

这样一粒巧克力糖，静静躺在知更口袋里，像一团云遮雾绕的心事，像一块随身携带的病毒。

时时刻刻提醒着知更，她曾与这样一个男人度过一个那样的夜晚。

她曾在他身下呻吟娇喘，她曾为着迎合他那样小心翼翼编织谎言——尽管她已经撒过一千次谎，仿佛早该驾轻就熟，毫无所感。

但每一个新的谎言都会让她如此厌倦，厌倦人类如此精于说谎，云淡风轻地、不痛不痒地、毫无愧疚地，厌倦别人如此顺其自然就对自己的谎言照单全收。

知更甚至扭曲般渴望那个男人识破谎言，面目狰狞地、声色俱厉地、覆水难收地，拆穿她、詈骂她、掌掴她，叫她看见自己的虚伪、堕落，和空洞。

然而，他有他的不得不。

因为他也不是一张白纸，他也是他自己的说谎者，他也有他的罪恶，与救赎。

因为，他们不过是这样空虚而寂寞的一双男女，谁也不必为着谁声嘶力竭。

自然，他也无须对她那般小心周全——替她吹干头发，擦净身上的水，还一边叮咛嗔怨：真是小女孩，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

知更心里苦涩般想：这么些年，风雨婆娑，苦涩落寞，一言难尽，然而一个男人轻描淡写一句，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盖棺定论，简直可恶。

知更想到亦舒小说《圆舞》里的周成钰：许多事，都得独自承当。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

男人，男人什么也不知道，最好什么也不要知道，只要知道女人百依百顺，忠诚与爱。

然而她还要受宠若惊般笑着对男人说：你真好。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这么好。

女人是天生的戏子，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渴望一个男人的话，如果她厌弃一个男人的话。

自然，他也无须在她离开的时候，仿佛顺水推舟、理所当然般地留她一颗巧克力。

这样不清不楚的、藕断丝连的，叫人六神无主的、无法平心静气的。

这样的男人，简直可怕。

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男人，更是一千倍一万倍的可怕。

这样的一颗巧克力，也不知是什么味道，然而知更一点好奇心也无。

她内心明晃晃地知道，它的终极归宿，绝非自己温暖的肚腹。

若非垃圾桶，那合该是一个丝毫不会知根知底的朋友，或者陌生人。

下一秒，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地铁车厢，恰好坐在知更身旁，又恰好坐在知更瘫软在一边的大衣口袋上。

冥冥中知更仿佛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那自然是她的幻觉，然而她一早就知道。

她将手伸进口袋，果然，黏糊糊的、软塌塌的、不清不楚的，那颗巧克力早已化身不可名状的一片狼藉。

知更不仅没有怨怼身旁的不速之客，反而对他心生感激，一时间只觉得他慈悲温柔一如救世观音。

尽管他一声不响，并对此一无所知。

知更一双眼炯炯凝视着车窗上的自己，刹那间仿佛容光焕发，嘴角浮现出兵不血刃的笑容。

那笑容，不是不欢畅的，亦不是不凄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