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在上海

拖着行李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漫步于上海的街头，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美好且浪漫的事。

尽管空气中不知飞扬的什么植物的种子叫行人喷嚏连连，尽管上海曲曲折折的小道对拖着行李箱的人而言难免会有些不便。

然而这些“啃啮性的小烦恼”并不会叫这一趟漫步之旅黯然失色。

尤其当眼前走过容貌酷似莎士比亚的异国男子，尤其当路过一家古色古香的小店，而它拥有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优雅名字，尤其当安福路附近小区蔷薇开得那样惊艳。

种种细节都将我往这座城市的浪漫摩登的气氛里更深地遁入。

朋友往往好奇：为什么不制定旅行规划？如此一一执行，多么干脆利落。

而我天性仿佛就不是一个喜欢循规蹈矩的人。

之于我而言，比起按图索骥地“完成任务”似的旅行，我更加期待并且珍视旅途当中乱花迷眼般的未知。

每到一座新的城市，我总是先设置一个锚点——一个耳熟能详的景区，或者一个名字令人悠然神往的站点，以此为基准，向外辐射，去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虽然过程当中，或许会多一点曲折，但就像张爱玲说的——多些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这种没那么“紧绷”的旅行方式，的确叫我看到了更多意料之外却幸何如之的风景，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了这种“放过自己”的轻快松弛。

一些地方、一些事情、一些人，任其来到，任其发生，虚位以待，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更加纯粹的travel心态。

何况还有从前重重叠叠的经验启示我：

很多时候明明目的地在此，结果抵达的时候大失所望，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最终反而成全了与彼的邂逅相遇。

像张爱玲小说《琉璃瓦》当中那场叫人啼笑皆非的相亲会。

明明一家人齐心协力地撮合三女儿姚心心和理想的结婚对象陈良栋，结果伊人偏偏看中了坐在她身旁的跟班程惠荪，把姚父气得七窍生烟。

这样的桥段，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时常发生的吧。

根本人生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

索性放开怀抱。

在上海，遇见结构酷似露台的奶茶店，看外面行人匆匆，车水马龙，像是一出出袖珍戏剧，在眼前分明迭现，自己是按兵不动的，然而世界一如《千里江山图》，这样的一种微妙的满足。

在上海，看400年西方人物绘画展，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幅幅神采飞扬或沉郁顿挫的绘画，分明感觉到，是时代赋予画中人，那叫人不觉倾倒的荣光，又何止是一个权倾朝野的拿破仑或者绝代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当然，也是时代，叫一个人零落成泥碾作尘。

然而，较之于西方绘画的求真求实，中国传统绘画里的留白诗意，仿佛更能够叫人惺惺相惜——煮雪烹茶、对镜赏花、凭栏眺望、独钓寒江......

那些诗意烂漫、那些寂寞荒芜、那些无奈淡泊，有自小古诗词造就的底子，以及一份造化枯荣、返璞归真的普世夙愿，便只觉得可触可感，可惜可叹。

在上海，对着教堂描摹着宗教故事的彩绘花窗心有戚戚。

当丰盛的阳光穿透斑斓多姿的花窗抵达眉间心上，想起那句“在爱与光中”，整个人瞬间被充满。

人世间再盛大的祈愿也是没有的了，还有什么比爱与光明更难得到又更值得追求的呢？

我们的生活，密密麻麻地交织着艰辛与心酸，人间欲海，无穷无尽，欲望造就苦难，难怪《圣经》里会说，所罗门王最富有的时候，还不及野地里的百合花。

人人都在各自的苦海里浮沉，于是有人选择宗教来求得心安，获取一点漂泊人世中算得牢靠的慰藉，那些有关净化与救赎、悲悯与承担的教义与故事，那纯净无垢来自神明的的允诺，不是不具有诱惑力的。

在上海，造访一所豪奢大气的洋楼。

尽管21世纪的今天，它已然“飞入寻常百姓家”地对外开放，但能够想象得到，不算悠久的从前，这里住着财力卓越的富人。

像《金粉世家》、《情深深雨蒙蒙》，以及张爱玲小说《少帅》里那些富商巨贾、将军官僚家族。

多少公子佳人，在这里嬉笑怒骂，在这里舞蹈到天明，多少冶艳或凄迷的故事，轮番上演。

所以张爱玲写得出《金锁记》那样炉火纯青的故事，一如曹雪芹能把《红楼梦》写得那样精细入微。

他们曾经扎扎实实地呼吸过那纸醉金迷、藏污纳垢的空气，他们看见、他们知道、他们思索、他们抽离。

旁人有那样飞扬的才华，却未必能有那沉实的底子。

我想象着它昔日的荣光，我透过窗，细细密密地渴望窥探那些随时光灰飞烟灭的浮华故事。

当然不得不提的是，在静安寺马路街头，遇见好几年前在北京认识的一个加拿大男人。

他那样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掠过，然而我们轻易就将彼此指认——I see you，从细微的眼神当中。

尽管我们未有联系，已经好些个年头。

多可怕，上海有那样许多街道，一天中有那样许多时辰，偏偏在此时，偏偏在这里。

这样的戏剧性，也只有在上海，仿佛才能落地生根。

或者说，也只有在魔幻主义的上海，一个人才能在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当中，学会安之若素——不过是一次相逢，无论它在想象当中能有多么惊动。

这一切的人云亦云，这一切的不落窠臼，在上海的大舞台，在人生的大舞台，散漫或精致地上演。

很难不会联想到法国电影Le fabuleux destin d’amelie Poulain里那个叫Amelie的女子。

只是有关于她的故事，发生地在巴黎——另一个metropolitan，另一个被历史赋予太多深沉意涵、被世俗的想象涂抹太多浓妆的城市。

在巴黎，她独自一人，对着一条河抛石子，站在楼顶上想象着这座城市当中有多少人正在做爱，或者躲在面包摊旁边，看着一个年迈的老人对着年少时的收藏品泪眼朦胧......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着怎样的寂寞；没有人懂得，她收获了怎样充盈的满足。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洒脱得像一阵风，烂漫生动得像一首歌。

然而在平常人眼中，她或许只是一个原生家庭破碎、稍显古怪、不太合群的傻姑娘。

一个人守着一座繁花似锦的花园，直到那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出现。

他会带着她，看取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的华丽与腌臜，是城市的，也是生活的。

当然我们都明白，如果不是这样的艾米丽，也不会遇见这样的尼诺。

如果他不能够读懂艾米丽的美，他自然不会愿意在她的故事里驻留。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而这场相遇背后，艾米丽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作数，包括那些无人问津的寂寞苦涩，包括那些蓊蓊郁郁自给自足的欢喜执着。

这首有关巴黎的小情歌，几分甜美、几分苦涩、几分轻盈、几分沉重。

这样曲折生动的故事，未必会发生在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这样细腻甜美的爱情，未必会垂青每一个曾经长歌当哭的人。

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那首歌，在这世上数以万计的隐秘角落，回荡悠扬。

世界很大，总有一个人愿意分享你的寂寞，尽管你或许要走一段很长远很崎岖的路。

在人头攒动的上海想到巴黎的艾米丽，并不算不合时宜。

也许只是因为，上海和巴黎，如此临水照花般神似；

也许只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喜欢将手指插入超市大米堆里的“怪人”；

也许只是因为，在遇见某个人之前，我们常常都是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我们显得如此欲盖弥彰的孤寂，然而，我们守护着各自的内心风景，任它生根发芽，滋长繁盛；

也许只是因为，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我感应到一个又一个艾米丽，从我身旁擦身而过。

当我们遇见彼此，我们会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