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片江南，唱给诸公听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什么才是江南正确的打开方式。

是小时候学的诗词里吟咏的：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是戴望舒优雅撩人的句子：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还是薛凯琪《慕容雪》里唱的：和文物好好抱拥，仍难敌心底细雪汹涌……

直到我真真正正置身于江南，夜里路过拙政园，见到“姑苏”二字，在一片望眼欲穿的幽寂里，冥冥中仿佛宝光浮动。

我仿佛寻找到了属于我的答案。

姑苏这两个字，细腻轻悄，余韵悠长，像绵绵的情话，写在宣纸上，猝不及防一滴泪，融化那锦绣字句，湿润洇染，漫漶的一片，万千情绪，三言两语何以触及……

姑苏这两个字，女气的、阴性的，沧桑的，爬满青苔，盘根错节，内有乾坤……

想到姑苏，你大概会想到《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深沉温文，气质俨然，然而内里城府极深，寻常人捉摸不透。

然而我却念念于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里，颠鸾倒凤、因爱成痴的慕容嫣（燕），柔情似水是她，刚劲猛烈也是她，眼波流转是她，兵不血刃还是她。

为了一场曲不成调的浪漫，她生生将自己活成了独孤求败。

一个被爱伤过的女人，余生只和自己的影子厮守。

是最浓烈的知己，是最仇恨的敌人。

我曾经耿耿于怀，王家卫为何要将独孤求败塑造成这样一个偏执孤绝的女子形象。

尽管金庸小说里，因爱生恨、为爱封禁、孤独至死的女子，太多太多。

悬崖鞭舞梅超风、血洗陆门李莫愁、独创宗派林朝英……

当然，还有“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峨眉派开山祖师郭襄。

不曾被爱情眷顾的女子，就此弃绝了对于爱情的奢望，一心一意搞事业，竟然也成绩斐然。

然而不能去深想，活死人墓的夜，该有多么孤寂；峨眉山顶的明月，照得一段遗憾，有多么凄凉。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江南女子，才不似想象中的弱不禁风，只会捧心蹙额，含情脉脉，独倚望江楼，美成了窗纱上一方瘦影，美成了寒冬夜一声呜咽。

当我步履细细走在李香君故居，生怕惊扰了谁的梦似，在夜色笼罩、灯火熹微的媚香楼。

窗外夜雨淅沥，楼内人影瑟瑟。

想到这个出生江南、品性刚烈的女子，“当年拚却醉颜红”般地，把一世的爱与恨都化作了桃花斑斑。

做官夫人不香吗？锦衣玉食不香吗？赌书泼茶不香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人家做得到，自己就做不到吗？

不，苟且偷安的日子不是她所愿。

哪怕为了爱情的缘故，她也不愿委身。

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并非陌生？

江水凛冽彻骨的冷，然而那个叫柳如是的女子，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当她听闻曾经仰慕并深爱的男人，畏畏缩缩道出一句“水太冷”。

当她看到她深爱过的男人，竟然像孩子一样软弱，这也是一种领悟，让她把这个男人看清楚。

一如重返阳间的如花，看清楚当年慷慨潇洒的十二少，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怯懦的男人，原来是不值得的。

就此以刚正不阿的气节，为一段曾经流连忘返的爱情刻下了墓志铭。

一笔一画，字字铿锵，反衬得曾经深拥她们、景慕她们、背叛她们的男子，如此不值一提。

究竟只得一点可怜兮兮、沙沙哑哑的背景音。

一句巾帼不让须眉，终究是失之单薄了。

分明玲珑月下、秦淮河边，她们也堪可吟诗作赋、媚眼如丝，也会得婉转承欢，做那恬淡有时、娇媚有时的解语花。

然而柔情有时，刚烈也有时。

相形之下，所谓顺势而为，然而到底变节的男性，聪明得究竟透着一分寒凉冷清，浮浅得经不起细细推敲。

我能够想象，她们曾投入的一往深情；我也能够了解，后来她们失望得一望无垠。

原来从前固守的一切，竟是这般轻于鸿毛。

她们当真有那么爱国吗？爱到玉石俱焚的境地吗？

或许吧，然而这份高风亮节里，是不是也有一点点悱恻的私心？

一个男人，对待家国如是，对待他臂弯里的女子，更如是吧？

她们已然窥见了自己飘渺的前程，于是一颗心，轰然变冷。

当一个女人失望时，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万夫莫当。

（想到电影《华丽上班族》里，面对自私贪婪的情人，刹那透彻的苏菲，汤唯演绎这个角色时候眼神当中那种“满目山河空念远”的冷。）

于是我总错觉窗外渗进来的雨声，含着一声声凄凄惨惨戚戚的呜咽。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血溅桃花扇李香君、恨投寒江水柳如是，隶属于“秦淮八艳”，沦落烟花是她们，气宇不凡也是她们。

谁说秦淮河边的“商女”就只会“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们还会袅娜着腰肢，满含着热血地弹唱一曲《秦淮景》。

那吴侬软语，丝丝入扣，如烟如雾，酥到骨子里。

但彼时彼夜，怎不叫人难为情，怎不觉得那“秦淮景”里，隐隐有风雷声？

怎不觉得夜色笼罩下细腻流淌的秦淮河水，实则暗涌澎湃？

怎不觉得那被藻饰加固了千百年的温润烟雨，分明萧飒肃杀？

江南好，多少人在这里沉舟侧畔，多少人在这里柳暗花明。

那样许多的故居，文人退隐江湖之地；那样许多的旧梦，丝丝缕缕绕梁三日；那样许多的传奇，“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心静心呀。”

然而某刻夜雨笼罩的媚香楼，独有我一人。

在此之前那群高谈阔论、显然饮过酒的中年男人，兴致昂扬地讨论着吴三桂勇夺陈圆圆，舍江山而爱美人的故事，大概从中颇能够望梅止渴地得到一些荡气回肠的自我投射吧。

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浇过多少壮志未酬或功成名就男人的块垒。

然而这些看似落拓不羁的风流故事与论调背后，藏着男人怎样锈迹斑斑的私心，锁着女子怎样寒蝉凄切的心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的。

走出媚香楼，走在我一个人夜雨迷茫的江南，走在从前我难能如此幽细入微、冷暖贴肤感知的江南。

身边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的游人，尽管夜雨婆娑，尽管无星无月亦无花。

我相信，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江南——

浮荡在眼前的，涌动在幻想中的；

曾经拥有的，后来错失的；

渐行渐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

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你仿佛一直都在它的周遭盘桓，可就是无法抵达。

你错觉自己已然将它把握，然而下一秒你会得领悟，原来它还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江南，本就是一场烟雨朦胧的梦。

数不尽的风流狼藉，看不透的烟雨孤寂。

多少楼台烟雨中。

我仿佛看到眼前青石板路上，一位江南女子，眉眼细巧且深沉，幽幽然转身，向我撩落一角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