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抹蓝里，我深爱你

在奥加美术馆，当我正凝神欣赏着一幅裸女画，朋友的声音从身后空寂的展厅浮现——

“我喜欢这一幅。”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幅《蓝色风暴》。

蓝，汹涌澎湃的蓝、蓄势待发的蓝、密不透风的蓝。

像团簇的山峦、像愤怒的波涛，又像是一群面容模糊的人，在密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该刹那，我已明了。

“是因为这蓝色吗？”

他喜不自胜地说：是的。

如果不借助名字或解析，我们往往很难读懂一幅画作的故事或意境。

更有时候，即便背景知识已掌握，也还是一头雾水，手足无措。

让人想到毕加索的那句话：

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使我们看到真理的谎言。

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某一刹那，对一幅画一见钟情，仅凭直觉。

它也不会阻挡两个人，在该刹那，心有灵犀。

在逛艺术展的时候，我常常为“蓝色”雀跃心动。

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著名的剪纸裸女画。

在他的巧手之下，人是蓝色的胴体，充满活力的、纯粹自然的，慵懒躺卧，又仿佛在揽镜自照。

肉欲感被清空，只剩一片纯粹的生之激情与人之亲爱。

还有那幅鲜活生动的《游泳池1号》。

而这幅画的背景故事更令人着迷。

为了看潜水员，80岁的马蒂斯去往戛纳，遇见了一个非常心爱的游泳池。

于是，他在自己位于尼斯莱吉娜酒店公寓的餐厅墙壁上，生生“造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泳池”——当然，是以画作的形式。

在这幅画中，有身形健美的运动员、有长势喜人的水草、灵动美观的海星。

一个举世闻名的画家，内心涌动的童真、野心、创造力，和对于生活的热情，呼之欲出。

更不要说俄罗斯画家马克·夏加尔。

谁能不爱夏加尔？谁能不沉溺于那一片叫人神魂颠倒的蓝色忧郁与迷惘？

他有一幅作品，名字就叫“蓝色恋人”。

画面当中，一对恋人在一团蓝色“迷雾”里拥吻，比起克林姆特那舍我其谁般的惊世一吻，这个吻令人惆怅，令人忧伤，仿佛这一吻之后，将是漫长的别离。

一开始，便仿佛看到了这段爱情的如履薄冰，难以为继。

直叫人为画里的女子悲观恻隐。

从两人的姿势可以看出，女子是主动的、热情的，甚而是绝望的，男子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安逸、被动与麻木里。

这是一段不对等的爱情，这是一滴叫人悬心的吻。

而另一幅画当中，夏加尔将这抹诗意哀愁的蓝，赐予了沉浸在睡梦中的裸女的梦中情人。

他漂浮在半空，手捧鲜花一束，那是玫瑰、满天星，或者茉莉？

一切都是明丽的、鲜活的、浪漫的、热烈的，唯独这个男人，浸透了蓝色的深沉。

我只好斗胆地揣测，这个男人的“不可能”。

他是遥远的，甚而不存在的；他或者是爱着自己的，然而这份爱里，透露着太多的迷惘与不安。

尽管他象征着爱情的种种温柔与不堪，然而也唯有他，才值得叫她在深梦里，幽幽沉醉。

夏加尔的笔触，总是那样细腻忧愁。

美好却布满裂缝，绝望又含情脉脉，真叫人黯然销魂。

记忆犹新的，还有安迪·沃霍尔一幅英格丽·褒曼的画像。

这位惊艳好莱坞的瑞典女星，在安迪·沃霍尔笔下，烈焰红唇，一头金发在红帽子的衬托下，无限撩人。

而魅蓝的底色，叫人想起《卡萨布兰卡》里，那一段千回百转、惹人泪堕的爱情故事。

如果说这些“蓝”，来得琐碎而散落，那么中华世纪坛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浮生巴黎”展，干脆将一整面墙都布置成蓝色。

站在展厅里，整个人恍惚被一种宁静肃穆染得湿透。

那样饱满而深沉的蓝，宛若午夜星空，恨不能披在身上，做成一件锦衣。

游走在午夜巴黎，哪怕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想到毕加索的“蓝色时期”。

时至今日以他的《格尔尼卡》《亚威农少女》为旗帜的Cubism作品早已闻名天下，然而刁钻奇趣，不能亲近。

叫我念念的，反而是他早期蓝色基调的作品——彷徨、忧郁、暗魅。

那时候他年轻，年轻地忧郁着，年轻地探索着，年轻地窘迫着。

很久之前，去尤伦斯看展，人们趋之若鹜涌向他的“巅峰”作品，大抵很多人只仰慕一个人的辉煌，不太愿意接纳他曾有过的彷徨。

艺术家和观众，是这样一种相亲相远。

尽管时至今日，“蓝色”也不再“蓝色”，但我们应该记住，那些日子。

无独有偶。

如今人们提及梵高，自然无法忘怀那一抹向日葵的黄和星空的蓝。

然而在他艺术生涯的初始阶段，写实派是他的心之所向——灰暗的色调、稀薄的灯光、僻陋的斗室、愁苦的眼神。

那时候他的心里，装着太多芸芸众生。

那时候他的生活和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重重阻隔和打击），抑郁、清寒、苦闷、沮涩。‍‍

后来他一头扎进了尘世间的“绚烂多彩”，在看似美不胜收的恬淡明丽里流连忘返，仿佛是一种自我拯救。

然而他穷愁潦倒，精神癫狂，还割掉自己的耳朵。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解药，那么他可以制造一场只属于自己的幻觉。

当我们在说艺术的时候，我们可能在说——市场价值；我们可能在说——历史地位；然而更可能的是，他只是艺术家的一场精雕细琢、别无他路的自我救赎。

所以当我看《星夜》，我常常有流泪的冲动。

一个不濒临绝望的人，如何画得出这样的绚烂，如何涂抹这样疯狂的蓝，如何承受这样罪恶癫狂的美？

用杜拉斯在《外面的世界》当中的一句话形容彼时彼刻的他，是恰切的——‍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看到的是疲惫，而他却看见了一片蔚蓝。

尽管这片“蔚蓝”，弥漫着太深沉的苦涩寂寥的味道。‍‍

艺术殿堂里，这叫人丧魂失魄的、欲罢不能的、悲欢交集的、升起又跌堕的，蓝。

爱屋及乌般地，我常常将蓝戴在头上、穿在身上，或者拿在手上。‍‍‍‍‍‍‍‍

我有一件白色绒线背心，正面印着蓝得发紫的鸢尾，朋友说：真是点睛之笔。

而我每一次低头，仿佛都能闻到一阵幽香，那自然是我的臆想，却是一种何其旖旎的想象。‍‍‍‍‍

还有蓝色牛仔裤——永远不会出错的选项。

无论何时，当你不知道如何搭配，不知道穿什么衣裳，白衬衫牛仔裤，绝不会叫人失望。

他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时尚密码，是亦舒小说里温柔敦厚的家明般的存在。‍‍‍

法国制帽品牌Laulhère家的蓝色帽子，被我身边许多朋友称赞。‍

偶尔搭配服装，戴一条蓝色丝巾（我人生中第一条丝巾，来自端木良锦，古典而诗意的蓝），整个人洒脱明朗起来。

很久之前买的一款Maison Margiela的香水“航行物语”，一种轻盈明亮的蓝，会让人仿佛置身于清风徐来的甲板上，清爽而自由，而远方，仿佛如此值得期许。

很少有色彩能像蓝色这般纯情又复杂。

一方面，它叫人心平气和。

或许是因为，它会让人联想到大海和天空——一望无垠、广袤深沉。

一个人的悲喜得失，在这浩渺烟波、万顷碧空里，如此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如此，便无所谓贪婪与执着。

另一方面，这份平静淡泊里，也不是没有潜藏着暗涌。

一种深沉的眩晕，似要将人的灵魂无限诱引，叫人升华，抑或堕落。

因此，它是复杂的、暧昧的、平和的，却也是危险的。

它是治愈的，却也是致郁的，如此矛盾，酷似人生。

几年前去世的日本女作家山本文绪写过一本小说——《蓝，另一种蓝》。

讲的是两个生活在不同城市，但长相极其相似的女人，“交换人生”的故事（其实将其解读为一个女人，做了一场“平行时空”的梦，也未为不可）。

她们体验着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境遇，却迎头撞上并不比从前更轻快美好的未来。

她们曾经都以为，对方才是自己无望破碎人生的渡口，后来却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沼泽。

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浮沉。

人类的悲欢也许并不相通，但我们可能长着同一副忧愁的脸容。

人们总以为，别人的生活才值得向往，彼岸的风光永远更值得歌颂。

人们总错觉，这世上总有一种生活可以当作模版，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山本文绪告诉读者，无论爱情婚姻，还是更加辽阔复杂的人生，其实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

到头来，不过是“蓝，另一种蓝”。

我们徒然以为，在各自的“蓝色人生”之上，有另一种色泽的人生存在。

我们为此想入非非、跋山涉水、精疲力竭，到头来，迎面撞上一头一脸的虚空。

或许，之于大多数人而言，生命并不存在所谓的超脱，只有各自深一步浅一步的艰难跋涉。

在蓝色的海洋、蓝色的人生、蓝色的拥抱里，我们像一尾又一尾鱼。

游得尽心尽力，游得乐此不疲，游得忘乎所以，其实我们无往而不在蓝色的浪里。

只是我们大多数时候，看不见而已。

或许这也是，众多艺术家，喜欢将这一抹蓝，点缀在自己作品当中的原因。

如果我形容你一抹蓝，或许我只是在说：

你美得这样复杂，美得像一抹忧郁，美得像一阵迷雾，美得像一道伤口，美得像一次回眸，美得像一种宿命，美得像一段人生。

在这一抹蓝里，我深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