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今晚月色真美”，那么你呢？

很久没有和Flora一起吃饭。

从前，她是一个每个月会独自去一次高档餐厅的女子。

她说：这是我爱自己的方式。

在那馥郁美食、恬静灯光、柔情音乐、英俊周全服务生的催化下，一个人，无论多么平凡，也即刻仿佛细腻幽微、安静婉约得，如一首十四行诗。

之于她而言，高档餐厅就是她每月一次的美容SPA。

（我知道有人豪掷数十万办美容卡，为了挽留青春取悦自己或他人堪称心狠手辣，这样想，Flora这种方式反而来得实在。）

我看她，穿着露肩上衣，闲闲将红发梳一个髻，眼光清澈，笑容明亮。

那一瞬间，有种世纪末的风情。

很久没有和Flora分享心事。

关于我们各自生涯里扑朔迷离，或有迹可循的长短情事，彼此都知悉。

我知道她爱过一个如今远在阿姆斯特丹的伊斯坦布尔男人，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问起：你和somebody还有没有联系？

不用盘根问底，我们心知肚明。

不用闪烁其词，我们惺惺相惜。

我和她说起不久前那一场失败的约会，她笑着说：

其实在感情里面，你一直都较旁人清醒。

就算犯错，你也只是想让自己无憾无悔。

你只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进攻，什么时候应当撤退。

你一向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不担心。

哪怕有眼泪，也会在下一个转角蒸发干净。

我只是有时候会叹息：你有多久，没有为一个人沉沦？

我不由想到亦舒在小说《痴情司》里的那段自我辩白：

“我再笨拙不过，因为有自知之明，才安分守己。”

我笑着问她：那么你呢？

很久没有一个30+的女子，语带唏嘘地和我说：

你知道吗？那一瞬间的迷离，我愿意称之为爱情。

那是怎样的时刻呢？

想象一幅画面——

夜已深沉，空寂的日式酒吧，一个形影稍嫌落寞的女子，坐在吧台前，眼神中已然有几分醉意。

一个白发零星的日本男人，时而擦拭着桌台，时而眼神眷顾身前的年轻女郎，听她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

忽然间，不知是否因为想起远在故国的女儿，还是单纯被眼前女子的韵致打动，他伸出手掌，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半边面庞。

想象一幅画面——

当她享用着寿司，吃得津津有味，没有顾得上嘴角残留。

他伸过手来，替她温柔揩拭干净。

而此时此刻，店里正回荡着玉置浩二的一曲《行かないで 》。

那悱恻缠绵、刺骨清寒的声音，真会叫一个人情不自已。

想象另一幅画面——

女郎走出酒吧，男人送到门外。

两个人，明明萍水相逢，却分外有一股依依念念的情致。

于是他走过来，晚风里，将她静静抱拥，像一泓湖水，守护一弯月亮。

Flora说：我知道你能够明白，因为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们都容易被这样的情节触动。

若即若离、隐隐约约、浅尝辄止、风月不惊。

谁叫我们最爱的王菲，都是那首婉转心痛的《暧昧》？

“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当我身边同龄人都在为着柴米油盐心力交瘁（像是与情爱绝缘），都在吐槽着相亲的是是非非（反正对于爱情已经心灰意冷），Flora幽幽细细地对我说：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窗前，忽然抬头看见月亮，那么美。

我忍不住不想起那个日本男人，我忍不住不对他“说”：今晚月色真美。

你知道吗？当他马上回应，“这是夏目漱石的名句”的时刻，我心里如何咯噔一声。

原来一个善解风情的男人是这样叫人不知所措。

一方面期待他看穿那些欲盖弥彰涂脂抹粉的伎俩，一方面又忐忑自己如何三下五除二被对方看得明晃晃。

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玄机与分量，我当然能够体谅一个人在某些特殊时刻内心的动荡与喧嚣。

然而，这段罗曼史最诗意翩翩的段落，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的是，印象中我们每一段艳遇，都难以为继。

难得的是，这座灯火通明的大都市，尚且还有一个女子，为着hopeless romance辗转反侧。

至少还有一个人，迷恋着爱情的幻影。

这一刻，我才能自圆其说地告诉自己：

比起她的一身诗意磊落的装束，今夜她的心猿意马和袅袅回忆，更透着世纪末的风情。

所谓“世纪末的风情”，大概就像李维菁在《老派约会之必要》中提到的——

“我们要散步，我们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送我回家，在家门口我们不想放开对方，但我们今晚因为相爱而懂得狡猾，老派的。

不，宝贝，我们今天不接吻。”

或者像川端康成书里说的——

“湖水朦胧而生惜春之情。”

发乎情止乎礼的，含蓄内敛深沉的，款款深情细细道来的，不担保掷地有声结果的。

我们当然知道，所谓爱情，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场成败坏空，有得有失的游戏。

然而我们仍然期待，这场游戏的关节段落，可以曲折有致，惊喜不停。

我们当然知道，所谓爱情，其实常常也不过只是一本高开低走、剧情拙劣的三流小说。

然而我们仍然时不时盼望，这本小说的起承转合，可以多一丝波光粼粼，留多几分袅袅余味。

我们当然知道，爱到成双成对、举案齐眉，或许才算世俗意义上的修成正果。

然而比起他们心里的不偏不倚，高瞻远瞩，我们更在乎每分每秒，是否全情投入。

无论你愿意称之为“古典”还是“老派”，其实只是某一部分的我们，还不甘心被这个时代夺走全部的温柔和缱绻。

其实只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在一个“唯结果论”的时代，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体验派”。

其实只是越来越麻木生硬的我们，不甘心在粗粝的城市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然不会爱人，亦不敢诚心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