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ce forever

时隔多年，北京10号线地铁上，我再次点开Once这部电影。

当熟悉的旋律在耳畔浮现，我看见Markéta Irglová扮演的卖花女，冷冷清清地走在爱尔兰都柏林夜色笼罩下的长街。

她情意绵绵，却又暗暗忐忑，生怕被人拆穿谎言般吟唱：

For it’s been so long, since I have seen you, I can hardly remember your face anymore.

已经很久很久，自从上次见面，我几乎快要忘记你的脸。

我们或多或少，都曾说过这样赌气的话，然而年轻时候爱过的人，挑战世俗眼光跨越年龄阻碍也要奔赴的人，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哪怕冒着成为单身母亲风险的人，以及，千里迢迢从捷克奔赴爱尔兰只为“逃离”的人。

那样的一张脸，岁月不可侵，金石不可镂。

她终于愿意直面内心，当情绪积蓄等待一个契机喷涌，当一个人不愿再和自己扭捏较劲：

If you want me, satisfy me.

如果你想要我，请你满足我。

这是最粗浅的理解，或者也是最接近本质的含义。

尽管音乐软件上的翻译是，如果你想要我，就相信我。

我更愿意这是一颗渐渐灰冷，但仍旧不愿割舍从前的心，带着一丝哀苦，透着一点卑微，却又含着一股坚定地渴望从过往当中，寻觅一点风雨飘摇的寄托与安慰。

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那个曾经为之心潮澎湃的人——

如果在这样的夜晚，你也思念我，那么请你悦纳我，像小王子守候他的玫瑰。

而这，又无声契合了电影的名字——Once。

正统的翻译是“曾经”。

“曾经”在这部电影当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如果没有“曾经”，卖花女和街头艺人不会在爱尔兰相逢，以至于为对方驻足停留；

如果没有“曾经”，他们不会如此惺惺相惜，在音乐当中寻觅到各自漂泊灵魂的短暂寄托；

如果没有“曾经”，他们不会在最后，选择各自回到“最初”。

音乐，是他们“曾经”的见证，是他们感情沟通的桥梁，是他们最后达成心灵和解的传声筒。

曾经，是他们惊鸿般爱情的触媒，是他们故事波澜的肇始，也是他们人生转向的必然。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被“曾经”所困。

过去爱过的人，过去犯过的错，过去吃过的苦，过去受过的伤，过去尝过的甜，过去写过的歌……

丝丝缕缕，分分寸寸，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那可是活生生的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当我能够理解，为何周慕云的船票，没能抵达苏丽珍的手提包袋，我自然能够明白，为何卖花女在街头艺人邀约后的沉默之下，选择了礼貌“逃开”。

以及，在波涛汹涌的海边，她对着他说了一句捷克语版的“我爱的是你”，却在他的追问之下，选择了避让绕行。

如果“曾经”是一片波澜壮阔、暗流涌动的海，那么他们彼此都不是登上沙滩，赤身裸体的人。

如果明知道这份爱情将面临重重阻碍，那么她宁愿借助语言的屏障，温柔地将内心的火热掩盖。

那么至少在最后，他们还有一盘CD可供诗意缅怀，而不是在岁月的消磨当中变成横眉冷对的怨偶。

但你我都知道，once还有“一次”的意思。

“一次”诗意的邂逅，在爱尔兰的街头，她捧着最爱的杂志，他唱着自己（为前任）创作的歌曲。

“一次”非凡的体验，他们花了几天几夜大几千，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刻录了一盘音乐光碟，留下了他们最动人的声音、情绪、欲望的交汇，满含着期待、失落与祝福……

“一次”冲动的选择，决定离开爱尔兰，去往前任所在的城市（伦敦），既是为着追逐自己的音乐梦想，也是为着内心对“曾经”的交代，离开之前，将父亲赠予自己的钱，花了一部分，买了卖花女心心念念的钢琴。

那样的邂逅、那样的歌曲、那样的冲动，一生可能只有一次。

我们大概每天都会猝不及防地心动，但不是每一次心动，都会开花结果。

我们每天都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让人能够深深看见自己的梦。

我们这一生大概会和许多人有过床笫之欢，然而有一些人，尽管连一个亲吻都不曾得到，却如此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心扉。

我们差一点要落泪，为着一段邂逅，如此仓促的收尾。

然而当我们看到在机场，街头艺人灿烂的笑容，然而当我们看到在公寓，卖花女温柔地回望，我们会了解——

其实人生的温柔起伏，缘分的含蓄蕴藉，往往不在赤裸相见欲望交锋火花四溅，而是你猝不及防的出现，叫我对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从此多眷顾了一些。

因为这“一次”，叫我甘心怀缅好多好多年。

因为这“一次”，彼此真的成为更好更勇敢的人。

是啊，to be a better one, to satisfy you。

哪怕你已不再是“你”。

哪怕往后余生，会有新的人出现，会写作新的歌，会弹奏新的曲目，会在新的爱恨参差里升华或者幻灭……

但感谢那“一次”的“曾经”，为人生留下如此华丽的注解。

像Emily Brontë诗歌里写到的——

But that pure light changeless and strong/

Cherished and watched and nursed so long/

That love that first its glory gave/

Shall be my pole star to the grave.

（但那纯洁不变的光如此明亮

始终在怀里呵护珍藏

那最早萌生的璀璨爱情

是我今生今世的北极之星。）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交友网站的个性签名正是这一句——

If you want me, satisfy me.

她语气中不无苍凉地对我说：

几乎每个人看到这句话，都把我当成欲壑难填的物质女孩，或者一上来就提出滚床单的邀约，甚至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一晚多少钱。

我不由想到：在这个粗糙的时代，你不能强求每个人都细细梳理你内心的褶皱。

在他们的世界里，扁平快，最少的时间达到自己的目的，金钱购买快乐，也是一种宣泄与满足。

然而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会宣之于口，倒像是联合这个时代，给朋友施压。

我只是笑着揶揄：或许你可以幽默一下，如果你觉得我是你想的那种女孩，那么我担心你消费不起。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十分配合地演绎着被我逗乐的欢喜。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的眼神开始飘渺，仿佛在思念一个远在异国的人：

可是你知道吗？

真的有过一个人，他的开场白是：

你也喜欢Once这部电影？

我心里喊“完了”，这个女人的感情密码被人破解了，这个女人内心幽微的曲折被人拆穿了。

“其实在网络上搜索这一段话，应该不难追根溯源。稍微肯动点心思，你这种伎俩也不过如此。”

她义正词严地反驳我：“在这个年代，愿意花这点心思的男人，也不多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

仿佛我问了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问题，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还不就是那么点儿事。不提也罢。”

我看着眼前这个时而Samantha上身，时而Carrie般矫情的女人，心里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然而，我们都是左右为难、冷暖自知、得失常常不能相抵的矛盾体而已。

她的交友网站上面那句文艺感兮兮的个性签名可能还会持续一阵子，但绝不会长久，我了解。

但像电影里那样如月光般温柔绵延，如太阳般温暖漫漶的“曾经”（或者“一次”），可能在这座城市里，稀缺以至于无有。

我们终究难以寻觅甚至奢望那样波光粼粼、绚烂辉煌的“once”，到头来，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活成自己的北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