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在你精致玲珑，无懈可击的妆容下，藏着一颗怎样千疮百孔的灵魂？
在你谈笑自若，滴水不漏的言语背后，多少心有不甘在暗自浮沉？
在你四处流连，兜兜转转的身影当中，多少寂寞在见缝插针？
*清念*
和清念约在旧鼓楼大街的一家火锅店见面。
因为她住得比较近，所以我刻意提早出发，跟着地图走走停停，不疾不徐。
北京冬日的暖阳，十分熨帖地洒落在人身上。
这样的时节，没有一场天作之合的雪，也不觉得遗憾，没有一双惺惺相惜的手，也未必不圆满。
只觉得，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清亮与可爱。
沿途听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仿佛柔柔的春风拂面，心里只有细腻水波翻涌——
有关于在感情瀚海里扑腾挣扎那几年听到它的惊艳，有关于与歌里爱不得忘不起的情绪渐行渐远、云淡风轻，有关于在这样一个不算过尽千帆，却也尝过冷暖的年纪，这样一个清冷洁净的季节，重温这首歌，内心只有清淡的袅袅平静。
仿佛隔着水流，见一个彼岸的人，是翩翩如玉，还是灼灼高华，如今都已无甚要紧。
“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其实未必需要一个人嘘寒问暖，我们的快乐，真的与那个人是否来过息息相关？
其实那个人是否恰如其分真的有多么要紧？
感情是一场试炼，我们都有各自的道行，缘深缘浅，我们都有各自的局限。
我们快乐的，不过是曾细细密密拥抱慰藉过自己，别人都无法体谅与分担的暗昧与凄惶；
我们快乐的，不过是那些丰盛清澈的时光，终于成为云销雨霁的过往。
蓦然回首，原来跌跌撞撞，深一步浅一步，都走过来，好难得，怎能不快乐？
坐在约定地点的角落，只有一桌客人在风风火火地谈天说地，我不羡慕他们的乐在其中，我有我自己的如饥似渴。
翻开庆山的《夏摩山谷》，一如来时在地铁上的姿势，字字句句地看着，如行在深邃寂寥隧道，有萤火微光始终伴随，不至于处处晦暗。
庆幸在这样的年纪，这样对红尘有过几番肉搏体验的光景，与它相遇。
岁月带来的沉淀与累积，让读书的人从仰视、俯视，或者旁观的眼光与姿态开始慢慢变得平和——
一种正视，海无边无际，你在浪里。
或许到得一定年纪，又会得返去旁观与俯视的姿态，因为风平浪静。
我们都曾深陷迷津暗渡，我们最后终于拨云见月。
清念，一切的感情蹉跎，都只是水面浮花，随波逐流，没有根基，我们赤着双足，感受它的潋滟与危险。
走过岁月山河，回头看，所谓缘分，只一刹驻足流连，不应执迷。
感情的一切功德，所谓深邃与浅薄，仅仅如此。
无论是一日一夜的天雷地火，或者三年五载的藕断丝连，究其根本，其实没有特殊。
我们被自己的执念遮蔽了心神。
清念，她朝我走过来，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见她眉目如画，浅笑嫣然，仿佛明玉生辉，不曾遭受任何毁伤。
但我知道，每一时刻，她都可能崩溃，泪眼盈盈。
一个人很难遇见另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对另一个人心动，一个人很难维持这份心动。
我看到他们，在感情的漩涡里彼此捆绑，彼此束缚，终于感到穷途末路。
清念说真的放下，是做得到冷眼旁观，旁观自己，而她显然还未得自在清净。
事实上，又有多少说得出做得到的拿得起放得下，多的是拿不起放不下的卑微与颓唐。
我们活在世上，接受重重试炼，没有西天，没有炼丹炉，也没有紧箍咒，但已然足够，已然足够；
我们只有一双手，一对足，一颗心，但已然足够，已然足够。
我并不安慰她，也并不为她忧心忡忡，因为某一个回神，见她在红墙掩映的路口，身处一团烂漫温润的夕阳光影中。
转眼间，便消失于寂灭。
我相信这是神迹，我只能相信。
一如亦舒一本小说的名字——“我情愿跳舞”，我情愿跳舞。
*莲华*
我们在等待岁月，给出最后的指示。
又或者，只是在等待一颗石子，宿命般地打碎一湖死水无澜的罪恶平静。
夜色静静笼罩着城市，像是陷入一切无明。
无明的，是此刻车厢里令人若有所失、若有所悟的安宁。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同床异梦，多少人相见两不厌，多少人只是拉拉扯扯地，自欺欺人地应付时间？”
这样的问题，令我心生苍茫错愕。
像是迷雾重重的高山，阻挡我的去路。
我知莲华对婚姻生出重重失望，对一个缺乏共同语言的伴侣有着诸多厌倦，但尘世间饱满剔透的婚姻，不必想不必追究都是稀罕。
因为人心存在诸多贪婪，因为生活掩藏诸多陷阱，所谓爱情终究首当其冲，成为最大的牺牲品。
因为婚姻难以承载太多期盼渴望。
我们自身的局限，我们的伴侣亦不多不少存在局限，两个身心皆宜皆近的人在尘世间相遇无异于殊胜，大多数人不过是怀抱遗憾度日。
当然我并非奉劝一个人将就将就，一声不吭，度过莽莽苍苍一生。
我没有这野心志愿，我只慨叹世间太多不堪重望。
我不曾见过真正幸福美满，无怨无悔的婚姻，包括生身父母，他们执着于以消极的方式来证明彼此的存在。
种种虚弱紊乱的幼时记忆让我始终对世间的情爱存在怀疑，所以对待婚姻，一直没有乐观情怀，即便每每见到人们喜结连理，依然给予深深祝福，但那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礼貌使然。
但我并不因此怨怼他们，我知各人自有各自因果，在彼时彼地，他们亦不过拖着自己的局限与贪婪撕扯与挣扎。
我也许更感激自己得以看清一些迷障。
不幸的是，那个落了窠臼的人，包括莲华。
虽然在照片中，看见她明朗笑容，与丈夫一起，十分合称，但生命里的波涛汹涌，本就各自冷暖，不为人知。
太多人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扮演自己合该扮演的角色——成功的偶像、忠诚的爱侣、称职的父母......
自然有人无愧于心，精彩演绎，但是大多数人不过凡夫俗子，在能力与心愿的拖扯间来来回回，危机四伏，气喘吁吁。
来世间一趟，爱与被爱，究竟是活给他人一个交代，亦或是自己？
若是自己，何必如此如履薄冰，若是他人，老来回忆会否觉着对自己不起？
将时间拨回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跟随众人，走在潭柘寺的曲折回廊间，聆听庙里的钟亘古长鸣；
绕着白塔顺时针静默祝祷，三圈，三圈则已，我们共同静默，一如其他香客静默，静默因为各自含一枚苦因，静静酝酿等待它会结出怎样的果。
我们在世间见证太多幻灭，对人情生出诸多失望，所谓的长久，所谓的坚定，所谓的牢固，所谓的深远，所谓的纯正，是否存在？
不是信徒，却渴望在深山古寺、佛法无边里寻觅解脱，那不过是枉然。
然而，我们不过只是在一点点香火的微芒，一声声隐秘的祝祷里，心心念念拾起一时一地的平和安宁。
希望冥冥中的天意，会给予指点与恩惠，让苦难弥补的人生，能够少一些波折起伏。
几日之后，莲华开始了一个人环游中国的旅程。
见她在西北城墙上凝望夜色，在博物馆面对历史的浩瀚深远感慨连连，见她在南方道教名山的雪地里踯躅，道观的云蒸霞蔚里幽游......
这是她在内心寻觅与自身和解的途径，又或许她在某一刻得到了上天的启迪。
我相信，跋山涉水一趟，回到旧地，她会有一颗更加清亮的心。
我相信这指引，因为我只能相信。
*觉远*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凝神地站在阳台，眺望着碧空中的月亮。
已经是凌晨时分，天地静寂，没有云翳，没有风，一颗皎洁清冷的心，如此招摇地悬挂在天上，照着尘世间一切披星戴月的夜行人。
他说他在来时的路上，于是她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等。
只为那一句：只要你来，无论何时，锅里总有一碗面在。
她热油溅了手，鸡蛋煎得一塌糊涂，还放多了盐......
然而后来他一口一口吃得无怨无悔，一口一口吃得安详自在，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红了眼眶。
如果不能守住一个男人的胃，如何守住一个男人的心？
但是一个爱你、珍重你的男人，会给你将他的胃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机会。
这一点上，她的父母是最佳范例。
少女时期，觉远常常吃到母亲咸得令人发指的蔬菜，情不自禁抱怨连连，但是父亲始终不声不响，默默地将饭菜一口一口吃得精光，他虽然没有刻意渲染夸赞来圆场，但他舍得用行动一次次现身说法。
也许这便是所谓命运，她在自己的日久天长里，渐渐发现与母亲的不谋而合；而在这个男人身上，她亦常常猝不及防捕捉到有关父亲记忆的蛛丝马迹。
她为他一件件将衣服妥妥帖帖挂起来，闻着它们走过山山水水的气味；
她看着他身上渐渐疲软的皮肉，以及头顶渐渐稀疏的头发，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她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正一意孤行地老去。
她只能隐忍地假装视而不见，她只能在该亲吻的时候亲吻，该抱拥的时候抱拥，该告别的时候告别。
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在爱里面，人们没有更多的时间。
她和他坐漫长的地铁，去动物园看尘世间的百千生灵，看金刚鹦鹉在木架上耳鬓厮磨，看天鹅在湖中往来嬉戏，看白狮子在一起你侬我侬，看火烈鸟成群结队地展示优雅身肢，看大熊猫在石台上呼呼大睡，看黑猩猩在玻璃墙后若有所思......
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但生灵如云，匪我思存。
她说自己小时候没有被父亲带去动物园的体验，他为此感到遗憾，他的到来，仿佛神明刻意安排的一种补偿。
是劫是缘，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旨意，无法违逆抗拒。
她跟随他，有时亦步亦趋，有时走到远处，有时情不自禁感叹，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站在原地，等她流连忘返一番，朝他走去。
觉远在她的爱念里，获得的是童年的慰藉。
那是一道深不可测的伤口，要用漫长的余生来抚平，但是他并非一个真正恰如其分的男人，他也有自己的虚弱和私心。
有时候想起他们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般的情爱，她会在夜里泪落不止。
她将内心那无法填补的黑暗深渊凝望得越久越真切，就越对人世间的诸多色相与情爱看得越脆弱悲哀。
冬日的某天，觉远去到山里的古寺，鲜少锻炼的她并不觉得多么坎坷劳累，或许前世她是一个修行深厚的人，她有这样的心念。
她绕那座白塔，足足三十六圈，内心诸多思绪起伏幻灭，终于抵达宁静。
睁开眼，发现身前走着清瘦女子，不知她又是为着何事忧愁，或者堕入无明，沉沦在怎样的欲望之海，需要怎样的指引。
悄然间，觉远跟着她下山，见她静静凝视一棵有着百年历史的桫椤树，情不自禁泪落，觉远不知不觉被她肃穆庄严神情打动。
像是被一束光透射灵魂，那一霎眼的洞彻与清明。
下山的时候，见她独自抽烟，觉远便怀着一种淡泊心境走向前，问她要一支烟抽。
清瘦女子回头，觉远不禁恍惚怔忪，那女子浓黑双眉，明亮眼神，太过熟悉，不言不语之间，她已仿佛收到上苍的神谕，刹那间，仿佛积累过的宿世缘契，在此刻花枝招展。
她们是命里会相聚的人。
她们相视一笑。
*
我们都有各自的岁月长河，有时波光粼粼，有时波涛汹涌；
在渡河的艰难旅程中，有时前方石桥搭就，木舟赐福，或者铺陈圆石，有时飘过璀璨莲花，或者欲望横尸......
我们时常背离，我们终会相遇。
因为我们都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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