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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北平下着雪【1】

01|

在我的记忆里,北京下过一场十年难遇,铺天盖地,如卷席的鹅毛雪。胡同里的路面,被银雪密密实实地覆盖住,厚度几可淹没鞋履。

屋顶上,时时传来雪团沉沉坠落,与地面深情碰撞啪啦一声的脆响,或者是院里的枯枝,不能承受积雪的重压,可怜兮兮地断折,那刺啦一声,让人打一个颤。

如果是在夜里,睡着的人也会冷不防惊醒,暗暗心悸是否来了贼。

那时的北京,被称作北平。安宁太平的平,四海升平的平,平安喜乐的平。

然而,这样的好名字,却并没有给这座城市带来国泰民安,太平盛世。

听说,这座城市已被一股恶性军阀势力掌控。掌权者勾结外敌,蝇营狗苟,狼狈为奸。人们心惊胆战,谨小慎微。稍有轻举妄动,便有性命垂危之险。

那一阵子,北平尤其宁静,不是随遇而安,心如止水的宁静,而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海面,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内里躁动不安,随时随地征兆着一场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窒息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

上学的路上,回家的途中,总看得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身着一身单调制服,武装齐整,呼呼喝喝,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的警察队员。

从同学那里听说,刑警大队正在暗中搜捕学校里有造反动机,或者已经付诸行动的学生。

得知这个消息,我陷入极其矛盾的思绪当中。

一方面,我为着自己置身在这样一片黑云压城,四面楚歌般的紧张气氛里而不能心安;

一方面,我盲目揣测着身边人,通过他们的言辞行为,揣测有否透露造反的迹象,故而我无法保持平常心去与一个人往来,久而久之,整个人,神经兮兮,疑神疑鬼;

另一方面,我又对这一类潜在或者隐藏着的“造反”学生,怀着朦胧的憧憬。因为他们有极其敏感的神经,对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具有纤细不可触犯的顾及。因为他们把自己当作主人公,而我只敢在暗中小心翼翼,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好学生。

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在企图“造反”,这种带着抗拒循规蹈矩的,带着破毁性的,带着危险性的词语,让一个做惯了良民的人,本身就感到心醉神弛的着迷。

像八旗子弟,或者官员,姘戏子,抽鸦片,对于常人,是一种隔得远远的消遣,诋毁着,讨伐着,抗拒着,其实心里未尝不是隐隐憧憬着。

我依旧念着我的书,在风卷残云,喧嚣起伏的时代幕布里,想着小门小户的心事,祈愿着一家人的平安,憧憬着晚餐能享受到烧鸡的美味,饭前父亲例行公事般地督导我背书,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那么严苛。

父亲是我就读的北平女子中学里的老师。今年已经四十五岁的他,却早已鬓角布满白发。眼角的纹路,深深浅浅,每当情绪激动,面部表情丰富时,那些岁月的蛛网一览无余。幸而他久已习惯绷着一张脸,表现出一副过分克制,过分冷静,不苟言笑的模样。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老师,所以需要坚守住这种身份带来的威严,需要在学生之间树立威信,需要具有威慑力,三言两语,都掷地有声。

我只觉得,分外的惹人怜。

他做何事,都一板一眼,尽职尽责,比如上课,比如监督我的学习。其余诸事,却漠不关心,比如世道,比如人心。

可怜人,他那样的端凝持重,规行矩步,能在夜里,做怎样的好梦?

我同情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却不会同情我,背书背错一个字,或者卡住,没了下文,都得挨他训骂,时而以不能吃晚饭作为惩罚。

02|

那一日,大雪铺天盖地地下,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雪衣。大抵便是当日林冲风雪山神庙,九死一生的那种阵仗的雪。炉火正旺,屋里暖烘烘,被火光照得亮堂堂。我趴在窗台上,看着一层玻璃外的北平的雪,心里如雪飞舞般浮起一阵诗意柔美的情绪。

父亲不带温度的嗓音,从我背后传来,像从窗外突如其来漏进了一丝凉风,使我打了一个激灵。

“若非,把《庄子》背一篇。背完吃饭。”

我极不情愿地,觉着颇扫兴地立在父亲身前,心里默念一番,然后开始背起来: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天之苍苍…”

我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色,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对我极其的失望。我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依然想不起来这紧随其后的一句。父亲期望我能够达到的熟极而流,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地将一篇古文娓娓道来的境界,我做不到,我的吞吞吐吐,已经令他失望。

正在我苦闷不自胜地等待父亲的训斥从天而降时,不期然听闻屋外一阵滞闷,沉重,然而依然能够分辨得清的马蹄声传来。

父亲说,你再背一遍,语气里仍然是一股森冷的气息。我不抱多大希望地,苟延残喘般地重头再来。然而,到了那一处,不出所料地,还是被拌住。我愧疚地低着头,这时从我身后传来一阵皮靴踏在雪地上,掷地有声,沉稳厚实的声响。随之,便是一阵清亮舒缓,沉着低回的嗓音浮现:“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我恍然大悟一般,但显然已为时已晚。不速之客的一臂之力,并不能转变我令父亲失望的情势。他对着低着头的我,冷冷地说道:“回房间去,把这篇文章抄两遍,再来吃饭。”我沉默地,无可奈何,有怨不敢言地点点头。

离开之前,我瞥了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陌生男人一眼。看到了他的高筒皮靴,他皮靴上沾满的雪,他的笔挺的呢料警官制服,肩膀上的散落的雪,他的冷峻却充满男子魅力的眉眼,他头顶微微垂着的帽檐。然而,他是谁,他来找我父亲所为何事,在这样如火如荼落雪的日子,我全然不知。

一边抄着《庄子》里的句子,一边心里怨声载道。对父亲的埋怨,对自己的自责,不知何故,竟也透着几分对那个男人的不满。“谁让你出乎意料地来,谁让你强出头,叫父亲看着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丑,更加拉不下脸来。”

抄完后,我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桌前只有母亲,她唤我快快洗手吃饭。我问父亲怎么不在,她告诉我父亲和那个穿着一身军官服装的男人正在卧房讨论事情,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我看着母亲温婉柔和的脸,听她劝慰我不要埋怨父亲的老调重弹。一并与我分享父亲在学校的不如意,父亲的怀才不遇,父亲的望女成凤的夙愿,我唯唯诺诺,一边只顾低着头兴味索然地挑着饭,夹着菜。心里的怨气不能就此轻易烟消云散。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如意,每个人都有他的无可奈何,但我顾不得那么许多,偏偏他的不如意就该强加在我身上吗?谁来顾及我的不如意呢?单单只为着我是她的女儿,我是不是该额手称庆,感恩戴德呢?阿弥陀佛,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又想起了那个陌生的男人,试探性地抬头问母亲:“妈,那个骑马来的男人,是爸的朋友吗,怎么以前好像从未见过?”“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应该和学校的事情有关。你爸一向没什么亲密朋友,难得有一个人能和他切磋往来,你该感到庆幸才是。不过,别要发生什么不测之事才好。你知道,现在外头风吹草动,很不安宁,你也切记小心谨慎,别认识一些鱼龙混杂,处心积虑,心数不端的人才是。”

我只能驯服地点点头,像是把她的每一句每个要求都谨记在心一样。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这么喜欢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担不完的愁,操不完的心。既要周全枕畔的男人,又要安抚膝下的儿女,还有自己的琐碎冗杂要担待,做女人真难。这样一想,背那些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庄子》又有何用?又不能应付柴米油盐酱醋茶,又不能拿来保无愁无烦,国泰民安。”

两天后的一个午后,母亲外出买菜,父亲在学校处理事务还没回来。当我正专心凝神地在门前的雪地上,用脚印画着一树一树的花的时候,耳畔再次听到了那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嗒嗒声。

我回头,悄然站定,正看到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那个军官模样的男人。

这一次,我得以面对面地注视他的眉眼。我猜想,他大抵三十岁左右。他朝我脱下了帽子,有礼地一笑,我瞬即莞尔,回之一笑。我曾经从外国小说里读到过,这是男人在女士面前理应表露的绅士的礼仪。这一刹,我开始对面前这个男人,产生刹那的欢喜。

他借一个流利的姿势,翻身下马,站在我身前,谦恭地问我父亲可在家。我不敢注视他浓峻硬朗的眉,他如星光熠熠般神采飞扬的眼,他的干净清爽的短发,我只是兀自凝望着他的左肩膀,肩上飘落的一阵一阵的雪,然后化成了水。没有回答,只是羞怯地摇头,自己也被自己不合时宜的矜持感到错愕万分。

得知父亲并不在家,他有瞬间的沉默。这时他才注意到我雪地上的“涂鸦”,忍俊不禁地笑,我瞬间领悟,转身用脚错乱地踢踏,局促不安地掩埋。他也不劝阻,也不致歉,拍拍身上的雪,笑着说,“那我下次再来打扰,请帮我向你父亲知会一声。谢谢你”。

我茫茫然地颔首。他又以一个潇洒利落的姿势翻身上了马,我忽然念起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面,神采奕奕,姿态洒然的大侠客,心里泛起一层一层温润的涟漪。

他就要驭使他的马转身的时机,我忽然不知自何处升起的勇气,走向他的马前,抬起头,佯装镇静地说:“你可以坐我家等,过一会儿,我父亲就回来。”

那只马的大眼睛,像两个黑咕隆咚的大灯笼一般正对着我,时不时地,还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含着腐烂稻草般浓郁,令人窒息的气体。我也云深不知处,不知是马呼出的浊气,还是天上淡淡缥缈的阳光,还是坐在马上的男人的眼睛,让我觉得不能自己地失神。

他接受了我的提议,坐在家里的客厅,等着父亲的归来。我为他点起了炉火,沏了一壶茶,备了一碟小食。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地一一布置,像一个待客周到,对日常事务熟极而流的女主人。

火光一点一点倒映在他的眉间脸上。我坐在一边,缓解尴尬情势地拿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却佯装用心地看着。他先问我看的什么书,又想了解我在学校里的情况,喜欢结识一些怎样的朋友,一点一点迂回探入,他问我身边有没有情绪比较容易冲动,喜欢在班级里生事端,私底下与老师作对的学生。我开始觉着警惕般地,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心里受了惊动般地,带着惘惘和犹疑地摆首。他见了,想是觉得这种话题不合时宜,有点冒犯,便云淡风轻地,冰释前嫌般地一笑。又问我刚才在门口,画的是什么花。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糊地敷衍带过,却带着好奇与期盼地,问他从军生涯里有过哪些久久难以忘怀的,惊心动魄的,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自己觉得,每一个军人身上一定都有伤疤,而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或许便是慷慨传奇的故事。一个没有疮疤的军人,一个没有经历过可歌可泣的事迹的军人,怎能称作英雄呢?

起初,他有一点犹豫,过了半晌,也许是因为我目光里流露的憧憬太浓郁,于是,他给我讲了一段他九死一生的经历。

“五年前,我还是军营里一个普通的士兵,随大部队在黑龙江的乡下驻扎营地。那时候,山里可是有土匪的。”说到这里,他朝我插科打诨般地一笑。我依然表现地处变不惊,其实已随着他的故事沉醉入迷。

他接上他的话头,“有一次,我和几个队友,跟队长去深山里打探地形,来有的放矢地想出剿灭土匪的法子。当时,也是下着鹅毛大雪。我们在雪地上,十分艰难地往山上走,雪都快淹到小腿肚上来了。为了诱导可能发现我们的土匪,我们分几路走,我被分到跟队长一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没路了,有路也被大雪封住了。队长就示意我用双手拨拉灌木荆棘开一条道。我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没来由感到空气中有一股肃杀的气氛。我拨开一丛荆棘,迎面看到几个阴森森,冷冰冰的眼睛,正朝着我们戒备万分地盯着,我和队长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我背后冒起了一层一层的汗……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我明显注意到他用的形容词修饰语有蹊跷,他说的是“几个阴森森,冷冰冰的眼睛”,“我知道,躲在暗处的,是几只老虎”,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如果是老虎,他今天也不可能坐在我面前安然无恙地给我讲故事。他摆摆头,我又猜,“那就是那伙土匪,肯定不可能是你们自己人被自己人吓到了吧”,他还是朝我摇着头,“不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得,吓我一跳。”

我发觉,这时我和他聊起天来,不再感觉陌生与不自然。他却在我面前自顾自地笑起来,告诉我:“是一个穿着皮大衣的猎人,正全神戒备地举着猎枪,朝向我们的方向,准备给我们吃一顿子弹羹呢!”

我努力去回想彼时的场景,不觉感到毛骨悚然,脊背生凉。“之后呢?他没有朝你们开枪吗?”

“开了。”我心里一惊,身子便情不自禁地抖起来,好像那枪眼正对着我一样,好像那子弹正朝我飞过来一样。“那你?”我怀疑地问道。“哈哈,我福大命大,幸亏衣服穿得厚,还有,多亏了那猎人的枪法不准,功夫没学到家,子弹从我左手臂擦过,划了一道口子,留了一道疤。不过,我当时年纪轻轻,紧急关头,吓得晕过去了。真是惭愧惭愧。”

这种事他都不介意对我说,我感到他的真诚与恳切。我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一时不能从那样的惊心动魄中回神。我越是想象着他在雪地里的情景,越是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变得愈加高大,愈加孔武有力。

我不能自己地问:“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伤疤吗?”这一次,我觉得自己过分地唐突了,脸上开始浮起阵阵难以掩饰的燥热。我想着,这一次,他一定会拒绝的吧。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他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过,”他说,“我给你看过了之后,你也得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信誓旦旦地点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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