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次坐高铁或动车，最愉悦的部分就是可以从容欣赏窗外转瞬即逝，却也渐行渐远还生的一片又一片绿意。
让人心生安定、从容、淡泊、明朗。
绿色被称为「原谅色」，其来由大概与对男性群体恶意满满的那三个字息息相关，带有耻辱与诙谐的意味。
但我觉得，绿这种颜色，应该被赋予更加美好的意涵。
「绿色」所寄托的「原谅」的意味，也应该更加饱满，与舒展。
平时工作中，如果倦怠，或者盯着屏幕太久，会习惯性地眺望窗外，捕捉肉眼可见的绿色。
在街道与街道之间，在楼宇与楼宇之间，总会有那么一片令人无法错过的绿意，令人恍若新生。
或者仅仅只是看看身后那一盆长势并非可观，但也寂静生长的一盆绿植，也能够得到片刻抚慰。
从急管繁弦的工作中抽身出来，拥抱那片刻的宁静与清凉。
植物——尤其是绿色的植物，给予人精神上的恩赐，胜过心理医生或者一般朋友。
一间房子，哪怕家具简陋、寡淡挤逼，若是有一盆绿色植物，也像是在清水里点入一滴墨，瞬间便有了一口呼之欲出的灵气，或者说，戏剧性。
生活总体而言是很庸碌平滑的，但自己可以一点一滴营造「戏剧感」，而正是这听起来「孤芳自赏」的「戏剧感」，如珠如石般串联搭建起了我们宏大的人生舞台。
富裕的人，有富裕的人的「戏剧感」——
在塞纳河畔喝咖啡、在恒河看日落、在意大利听歌剧、在进口商店为一瓶酒的产区斤斤计较、在威尼斯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送项链或者戒指。
贫穷的人，有贫穷的人的「戏剧感」——
在午后的斗室里读一本书、在晦暗的窄巷口为自己买一束花、在雨中的公交车窗上写出一个人的名字、静静地尾随一个陌生人多走几步路，又或者只是，在窗台摆放一盆绿色植物。
金庸小说《连城诀》里最诗意美好的桥段，恰恰是人淡如菊的凌霜华，为了让丁典不至于为她绝望心死，日日在窗前摆放一盆花。
现实生活没有那样的回肠荡气，但是一盆花所能激荡出来的平凡诗意，不能小觑。
生活的「戏剧感」，固然因人而异，但却也老少咸宜，童叟无欺。
有时候，正因为那么一盆，或者一片不戴有色眼镜的「绿植」——
忽然间，刚硬生猛的城市变得柔软；
忽然间，我们原谅生命的一切庸碌寡淡；
忽然间，我们所有的抑郁消沉、愤世嫉俗都释然。
02｜
说起绿色，谁能不想到电影《赎罪》里凯拉·奈特利那一袭绿裙。
它为这部令人泫然欲泣的电影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是在那个夜晚，阶级地位悬殊、如履薄冰相处的一双男女终于揭开了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那一层纱帘。
他为她心潮澎湃写信时面红耳赤，穿上一身西装越过栅栏意气风发；
她原谅他此前言语讽刺，不敢不愿真情流露，盛装打扮戴上绝美手镯。
如果喜欢是一场冒险，那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他们，堪称绝处逢生的鲁宾孙。
如果糟糕的是这个世界，那么因为你的出现，我也愿意蓦然回首的时候，嘴角依旧衔一抹清亮与皎洁。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的服装设计师当初为何会想到这样一点神来之笔，但无疑效果绝佳。
凯拉·奈特利身着这件绿裙，从宫殿般华丽的深闺里款款走出，观众的眼神就此凝结。
冥冥中感应到，这场爱情会在此处生出无限波澜，也会为未来的某一天，奠定丝丝哀凉的声调。
这当然是一部有关“原谅”的电影，只是太过悲伤苍茫的故事，说原谅都太轻飘。
因为嫉妒、屈辱与不甘而撒谎的小姑娘，一生背负着愧疚而活，再也没能回过神来。
她在小说里赋予姐姐和情郎双宿双栖的结局，但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死于战争中的疾病，一个死于突如其来的洪水。
“天涯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年寒暑。”
塞西莉亚和罗比的悲剧爱情，从此和那一抹绿色，形成凄美的绝响，再也无法分割。
这种带着锋利的哀艳气息的颜色，在毕赣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汤唯，以及《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中的娜塔莉·波特曼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是如梦如幻、神秘而无法企及的美艳女郎，一个是被欲望炙烤得心急火燎的宫廷怨妇。
一个为了“自我隐藏”，一个为了“摇旗呐喊”；
一个在男人的记忆里可望而不可即，一个在男人的手腕当中腾挪转移，最终被处以极刑；
一个是欲望的投射，一个就是欲望本身。
按照常理，红色仿佛更能烘托一个人熊熊燃烧的欲望，所以《夜宴》里的婉后钟意茜素红。
但是毕赣和贾斯汀·查德威克偏偏剑走偏锋。
那种有恃无恐、盛气凌人，那种婉转曲折、深不可测，在那漩涡一般的绿色里，沉沦发酵。
绿色诚然令人平静，却也何尝没有勾勒出人心中最深沉的欲望。
就像原谅这种行为本身。
有多少曲意逢迎，有多少情不自禁，有多少无可奈何，最终只是一个人自己的秘密。
化作骨灰沉进命运的深海里，不为人知。
我喜欢这种内敛的张狂，我喜欢这抹苍凉的哀艳，我喜欢这种矛盾的深刻。
03|
独自一人，站在武当山顶，远眺山峦起伏，绿意如歌，我知道，终究不虚此行。
清风徐来，香烟缭绕，那一瞬间，我原谅了此前的诸多辗转辛苦。
宇宙洪荒，为了眼前这片山的海、绿的海，多少星转斗移、物是人非。
几百年前的张三丰，独自行到此处，看重山绵延，云卷云舒，从中领悟武功绝学，并开宗立派，发扬光大。
此前多少世与我而相违，又或者迷茫困顿不得突破，在刹那间如云烟过境。
印象中金庸小说里，武当派绝招有一特点，便是擅长借力打力，以及四两拨千斤。
虽然这当中难免浪漫的遐想与妆化，但却很是委婉精妙地道出了“道”的那一点圆融与博大。
以硬碰硬固然是求生的一种手段，但很多时候，以柔克刚却能收获奇效。
与这个世界死磕固然可歌可泣，但很多时候，“放下”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全。
也许是山长水远，身心疲惫；也许是道法自然，醍醐灌顶。
总而言之，天时地利，因缘聚会，后日武当的辉煌，在那一刻写下序章。
眼前这片波澜起伏的绿，忽然深沉如海。
忽然间，我想到那个马蹄哒哒声里，痴痴寻觅她的杨大侠的郭襄。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李碧华这一句话，堪称封喉之语。
《神雕侠侣》里，杨过为她造了一场有多荡气回肠、无出其右的绮梦，《倚天屠龙记》里，她的内心就得承受多少因为追念和怀想而诱发的孤寂和冷清。
所以她翻过终南山又到少室山，越过少室山再到峨眉山。
“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管他“终南山古墓长闭，百花坳花落无声”，管他“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
痴情人的心里，自有一个圆满无暇的世界。
一切都有所依归，一切都无从辩驳。
然而后来，她也停止了漂泊，在峨眉山，将这段旷日持久的苦恋，安心地“葬”入了云海。
当山风吹过，当夕阳盈满，不知她内心会否觉着，无怨无悔。
“说不后悔都是赌气的话，但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一代宗师》里宫二这句话，用来安慰郭襄，或者这世间一切曾经朝朝暮暮、寻寻觅觅的苦情人，是分毫不差的。
山的绿、云的清、风的净，有千百种姿态，但深情，原来长着同样一双眼睛。
想起他们的跋山涉水，想起他们的“落叶归根”，想起他们的人生不如意，想起他们到头来的“四大皆空”。
忽然间，唯余静默，与这苍茫青山相应和。
而这片如山如海般深沉博大的静默里，却已讲述滚滚红尘、苍茫浮世太多。
而我，终究不过只能止步于此罢了，该庆幸，亦该歉仄。
但或许，到最后，我们都会流进同一片海里。
想起《大鱼海棠》里那句流传甚广的话——
「这短短的一生，我们最终都会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
某种程度上，这句话已然是张三丰和郭襄这虚虚实实、流光溢彩、栉风沐雨人生的“墓志铭”。
如果可以，也希望是我的。
在我还渴望爱的时候，在我还能够攀的时候，在我还愿意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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