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秋以来忍不住披上毯子的那天，冒着清凉且迷茫的秋雨，去资料馆看《引见》。
事实上，吸引我不辞辛苦去看这一场一小时左右的午夜场电影的，并非在国际电影节上屡屡获奖的导演洪尚秀，而是某种程度上而言，与他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金敏喜。
以前读亦舒小说，经常看到她这样形容笔下的女子——长着一双“鬼影幢幢”的眼睛。
据说是以李嘉欣为人物原型的《印度墨》里的女主角刘印子，就长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助她被富家公子（原型据说是倪匡儿子、亦舒侄子倪震）深深爱上，涉足名利场，从此为她辗转反侧，念念不忘；
也是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平步青云，从贫民女孩儿化身当红女星，背后虽苦乐交织，且不为人知，但比起一家子跻身漏雨破屋，有钱的烦恼始终比较没那么尖锐。
香港多的是这样的传奇，但未必每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孩儿都长着这样一双令人黯然销魂的眼睛。
话虽如此说，李嘉欣虽也是掷地有声的大美人，但那双眼睛里面，始终还是含着明晃晃的对于欲望的探寻与把握，一言以蔽之，精明。
而在我看来，“鬼影幢幢”的眼睛，哪怕是欲望，也应该是影影绰绰的，是无法一览无余的，是让人渴望追随的，那种神秘的诱惑，叫人无力。
直到我看到了《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的金敏喜，“鬼影幢幢”这个词语才彻底落叶归根。
一般意义上而言的“灵气”，还无法说尽那种叫人无法自已的魅力，你只想一直凝望下去，近些再近些，久些再久些，可能的范围内，不要停。
它激发出你无穷的探寻的欲望——这样一个女子，她应该读些什么样的书，看些什么样的电影，爱着一些什么样的男人，留恋着一些什么样的风景。
她淡淡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然而你看过去，她仿佛有万语千言。
张爱玲在《创世纪》里描述的一段话，形容金敏喜再恰切没有——
“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神气。”
你知道你可以与她对谈，但终究无法看破，她就是你不能跋涉到尽的弱水与红尘，然而又不是全无把握。
她在那里云淡风轻，你心里像是已经有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她端坐在那里，却有一半灵魂仿佛在流浪。
是这种不经意，在此地却又不在此地，如水波荡漾，勾人到不行。
为了金敏喜，淋一点雨，忍受一点倦意，克服一点洪尚秀电影常有的莫须有的枯寂，也是值得的。
02
《引见》当中，金敏喜扮演身在柏林追逐梦想的艺术家，在电影当中，并无太多的戏份，然而她一出现，那种游离气质呼之欲出。
她靠住窗台抽一支烟，她看向女友眼神里透露出礼貌的疏离，她告诉女友只有画画才能让自己内心获得安宁与平静时候的淡淡寂寥。
她就像一只被困住的蝴蝶，始终与周遭隔着牢不可破的距离。
为着爱情、为着艺术、为着生命，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缘故。
（她不是电影的主角，然而只为了那短暂几分钟的出场，已经庆幸感激。）
这种神秘感、疏离感、荒芜感，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当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她低下身段，向桥对岸的姐姐跪下去，突如其来，叫人不知所措；
当她独自一人走在海浪叮咛的沙滩上，从日光恬淡到夜幕降临；
当她走出老友的咖啡厅，独自一人在门前抽着烟打着节拍唱着寂寞的歌；
当她借着微醺嚎啕，不惜与老友的妻子对峙，仿佛无情且刻薄，那腮畔的酡红掩藏着太多的不可说。
她的不快乐，漫溢得像天边的流云，在自己的心里沉重到迫切，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道听途说的轻盈。
却也是这样不快乐的金敏喜，在洪尚秀的电影里，美得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心底再知晓没有，无论让她荣膺银熊奖最佳女演员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气氛简洁冷漠到不行的《江边旅馆》，还是让人消沉无力的《这时对，那时错》，洪尚秀像是为金敏喜施了魔咒——自然这也是一种互相呼应的艺术创作的体现。
永远抽不完的烟、永远说不清的暧昧幽寂心事，以及，永远不肯忘记的对金敏喜的赞美。
一个抽烟的女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一个人人艳羡的女人，自然是美的。
但你又心知肚明，这种美丽是孤独的、支离破碎的、惶惑的、危险的、因深刻而疏离的。
于是，赞美忽然像是一道道匕首，成为无形的残忍。
洪尚秀执迷于打造这样知识分子气质、爱而不得过尽千帆般的金敏喜，背后的心态暧昧难测。
他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美丽，却又甘愿让她站在风里幽幽啜泣；
他让所有人都肯定她是一件艺术品，却又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将她“束之高阁”。
于是她真的成了一幅诗意萦绕的印象画，如露亦如电地彰显着她的不能被得到。
可以美足三百年，却也寂寞三百年。
他将她的华丽与疼痛，一次又一次大张旗鼓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你可以形容他以无比的厚爱，也可以视之为刻骨的冷漠。
洪尚秀电影里的金敏喜，往往正是予我这样的印象。
或许也正是这种可望不可及的暧昧，才让金敏喜渐行渐远渐生动地炼成了那样一双“鬼影幢幢”的眼睛。
“鬼影幢幢”里，是三分经历世事的洞明与倦怠，是三分无可奈何的苦涩与释然，还有四分，是不流于俗的温柔与缱绻。
哪怕千疮百孔，哪怕千帆过尽，哪怕心灰意冷，但还是愿意奉献出一点真挚，还是静静却强悍地护卫着内心的那一点恻隐与清净。
03
还记得第一次看《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这部电影，在武汉当时住处附近的一家星巴克。
身旁是鼓胀的行李箱，内心是渴望远行的欲望。
从南到北，由一座城市的车水马龙，到另一座城市的灯火辉煌。
彼时的自己，并不愿意去追究，这背后可能意味着怎样的跌宕——那股不管不顾、野火燎原的冲动，久已不再有。
那种冲动，或许也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更理直气壮。
像《布鲁克林》里的艾莉丝，如果不是在那样的年纪，很难说她会不会远渡重洋去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国。
因为年轻，所以不害怕失去，所以不忌讳从头再来。
在异乡，她也经历过青涩、迷茫，因为挫折而惶惑，而自我怀疑，脆弱的时候，也会因为想家而泪眼盈盈；
她也在大城市的冲击下学会了展现自己的美好，变得更加成熟、得体，不再是从前那个瑟瑟缩缩、小心翼翼的爱尔兰姑娘。
尤其是在布鲁克林，她遇到了为之心潮澎湃的爱情，并随着对这座城市的眷恋与野心，一并献上了自己的童贞。
回到家乡以后，在停留和远行之间，她的内心几番纠结，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远方。
很难说这个决定有多少被迫的成分，但至少，她依然拥有对自己人生的主动权，以及选择权。
经历了那些蹉跎，当她再度踏上回布鲁克林的船，看着海平面的方向，那种意味深长的沧桑与笃定，在眼神里浮动沉潜。
看完之后，我想我开始明白，为何很多朋友对这部电影青眼有加。
因为许多时候，我们的确能够感同身受。
犹记得那时候经常被人赞美，你的眼里总像是含着一层温柔的水光，干净而透明。
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那样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那些得到与失去，那些蹉跎与冷清，那些怀疑与期冀，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地都记忆在这里。
有时候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会生出淡淡的陌生感，哪怕自己永久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人，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刹那，幡然猛醒，原来已经那样远，那样远。
尤其是眼神，谁说过的，一个人的老去，是从眼神开始的。
没有了太多幻觉与憧憬的辉映，只剩下油然而生的冷静与犹疑。
那样的眼神，叫人悦纳，叫人厌恶，叫人妒忌，或者叫人怀疑。
然而这些都是不重要的，因为只有那里才是你的避难所，才是你的博物馆，以及伊甸园。
因为你还知道，在这眼神当中，藏着你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
虽然总有一天，它也终究要失去，但至少此时此刻，它依然是你的如珠如宝。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布鲁克林，都有一座北京。
而我们各自，也像电影里的艾莉丝一样，从青涩懵懂、跌跌撞撞到食髓知味、悄然褪变。
这是成长必经的蹉跎，这是人生运行的法则。
几年过去了，当我再看《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我才恍然梦醒，一个人，永远无法凭借离开获得救赎。
除非放过自己，否则我们此生置身何处，都是在流浪。
当我自以为读懂电影里金敏喜的每一个背影，看透她那一双鬼影幢幢的眼睛，只因为我也曾爱过，爱过而又失去，只因为我对这世界，也有着那样的清冷，却又不得不心生恻隐。
不是每个女孩儿，都长着那样一双鬼影幢幢的眼睛。
但每个人都在岁月的山河里蹉跎，几分冷淡、几分苦辛、几分期冀、几分释然。
都在眼神里幽幽记录，丝丝诉说。
只等待有心人去细细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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