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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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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第二期电子版
秋收之后，村子里的很多老房子像一排排孵化过的蛋壳，空置起来了。圈栏里的活物大多卖的卖，杀的杀。剩下的小猫小狗也随着主人到城里猫冬去了。
村庄开始大幅度缩水，瘦得如同一幅萧条的水墨画。转眼之时，一百多户的小村庄只有十多户人家的烟囱还在冒烟。
秦老爷子任凭儿子秦大山说破了大天，横竖也要留在村子里过冬。秦大山知道他爹的犟脾气，喜欢认个死理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动。他也就不硬劝了。和往年一样，秦大山备齐了水果、蔬菜、肉蛋、米面粮油以及爹常吃的几种小药儿，就开车载着媳妇去城里了。估摸着爹消费完这些东西，再开车从城里往家送。
秦大山在城里买楼后，秦老爷子前后去过两次。城里的楼房比村里的平房亮堂，这是实情，可那楼房高高玄玄地立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腾云驾雾一般，秦老爷子总感觉心里吊着不踏实。再说，他一迈腿进到那楼房里，嗓子眼就开始拉齁儿，老半天也喘不上来一口气，脸都憋成了紫茄子色儿了。
秦老爷子不进城，还有个原因他没和儿子大山说。秦老爷子一直都觉得村庄的风水好。村子虽然拳头大小，可前清时考出去一个进士，民国年间又出一个县太爷。最近十几年里，村子里又走出去三四个局长、乡长，光大学生就考出去几十个了。秦老爷子的老伙计王二扯的孙子去年考上了北大。进到京城里念大书。这要是搁早先说话，那可就是中举啊。王二扯孙子通知书下来那天，一伙人敲锣打鼓进村，连教育局局长都亲自来给王二扯家道喜了。王二扯脸上的褶子里都挤满了笑，大嘴乐得能扯到耳朵丫子。像大虾米一样弯了一辈子的腰仿佛也伸直了不少。
秦老爷子的儿子秦大山和媳妇前脚刚离开村庄，后脚秦老爷子的哮喘病就犯了。这次犯得邪乎，嗓子眼儿就跟拉风匣似的，发出呼啦呼啦的鸣音儿，还伴有咳嗽，一咳起来就像急促的鼓点，憋得脸红脖子粗，就跟个下蛋的母鸡一样。
村医杨大药片给秦老爷子开了两盒药，他吃完了也没见好。
这秦老爷子咳嗽可有些年限了，比村头那棵大柞树的树龄还要长。秦老爷子年轻时在矿井下挖过煤，在粮库扛过麻袋，在砖厂出过窑……风里来，雨里去，锄田抱垄的活算最轻的，这病不知不觉就做成了。年轻时还不觉咋地，越老越严重了。最近十多年，他差不多把自己熬成了药罐子，中药西药都吃遍了。
太阳像回光返照，把蓄积的余热全都挤到一天发出来。秦老爷子见天气好，就搬了一把椅子来到院子里晒太阳。咳咳咳，秦老爷子的咳嗽声扯肠掖肚，从堂屋一直抻拉到窗户下。一阵打着空腔闷雷一样的咳嗽声过后，他感觉嗓子眼里发痒发咸，噗地一声，喷出来一口鲜血。秦老爷子脑袋嗡地一声，就炸响了一颗雷。心说，这回可完蛋喽。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爷爷临死之前也吐了这么一口血。
秦老爷子知道自己这种老齁巴病，平时遭点零碎罪，却不大影响寿命。他爷爷就齁喽气喘大半辈子，把村子里晃上晃下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都靠没了，86岁才上路。爷爷临去世前，他和哥哥还是个孩子。那年的腊月，爷爷用爬犁拽着他和哥哥在雪地上玩。天哑巴冷，爷爷的嗓子眼儿就像马车的铁车轴没有浇油,吱吱扭扭地叫。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雪地上刹那间就像绽开了一片殷红的桃花……五天后，爷爷撒手人寰。
秦老爷子今年也86岁，跟爷爷病逝时候的岁数一样大。秦老爷子不怕死，活到这把年纪了，他啥阵仗都见过了，啥福也都享到了，他觉得自己赚了。秦老爷子心里装着事儿，他要趁着自己还明白，把后事跟儿子交代明白。
秦大山和老婆风风火火赶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乡亲。王二扯弓弯着腰，两手操在袄袖子里，看到秦大山，说了句:“你爹又添新病了，快进去吧，他有话要嘱咐你。”
“俺这才走几天啊，俺爹咋就病了？”秦大山问。
“唉，人到了这岁数就是熟透的瓜儿，苍蝇尥个蹶子都能踢着。”王二扯比秦老爷子小三岁，他跟秦老爷子对心思，没事的时候天天来找秦老爷子聊天。王二扯最先发现秦老爷子病了，也是他通知的大伙。
秦大山和老婆进到里屋，屋地上竖叉叉地站着几个人。秦老爷子横躺在炕上，上身没穿外衣，精瘦的两肋就像两扇百叶窗。村医杨大药片用毛巾包着冰块，正往秦老爷子的腋窝底下放。秦老爷子胸脯子起起落落，正在倒气儿。村长秦大奎是秦老爷子的亲侄子，他坐在椅子上，正用手掐摸着秦老爷子的脉博。
秦大奎抬头看了一眼秦大山说:“哥，你可回了。俺大爷脉象虚弱，怕是……”秦大奎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刹住了。他把眼神重新移到秦老爷子身上，眉头紧锁成一个大疙瘩。
“爹，俺是大山呐，您老快睁开眼睛看看俺吧。”秦老爷子缓缓睁开两眼，看着眼前的儿子。老爷子的眼神定定的，空空洞洞，就像行将咽气儿的死鱼。秦大山怎么也不会想到，只分开了几天时间，爹就瘦成了一根刺儿，两个眼眶和两侧脸蛋子都塌陷成了弹坑，头上就像顶着一层白刷刷的高粱花子。
“俺有话——嘱——嘱咐——你——”秦老爷子似乎蓄积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就伸出两手，吃力地往前抓挠，老爷子要坐起来。
秦大山和秦大奎两人搭手，合力扶着颤巍巍的秦老爷子坐起来，让老爷子靠在身后的被垛上。
秦老爷子咳着喘息了好大一会，气喘得匀乎一些了，他才吃力地说:“俺不想——火烧——你把俺——埋到——北山——埋——你二扯叔——祖坟——跟前儿——”
“爹，您咋糊涂了？咱家祖坟在南大岗咱家的承包田里，你埋到小北山，那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让你——让你——埋——你就——埋——风水——那里风水——”
秦大奎说:“大山，俺大爷的意思是说，北山二扯叔家坟茔地风水好，大爷身故后也要埋到那里。这话俺都听懂了，你咋就听不明白？”
“俺听是听懂了，可俺爷俺奶俺妈都在南大岗，俺爹自己拆帮儿，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俺问——问过——俺兄弟——就——那——风水——好——你就——听话——把俺——把俺——埋——埋那儿。等两——年——把祖坟起到——北——山——”老爷子拼劲了全力把话说完了，说完就闭上两眼，驾鹤西游了。老爷子说的兄弟就是秦大奎他爹——秦家二老头。二老头读过几年私塾，生前会看风水。
秦大山是孝子，老爹的遗嘱他不能不依。再说，懂风水的二叔都说北山风水好，那里保准就好。
秦大山和秦大奎哥俩给秦老爷子简单擦洗了一下，准备穿衣服。这会，秦大山媳妇大凤嚎哭着把秦老爷子的寿衣从箱子底翻出来。哥俩给秦老爷穿上寿衣后，和几个乡邻一起把秦老爷子抬到了院子里的棺材内。
秦大山拽了一下大凤的衣角，悄声叮嘱:“你不要大声哭了，你一哭就弄出来好大动静。咱爹不想火化，他要土葬。对外咱得封锁爹去世的消息。”秦大山媳妇心领神会，马上就停止了哭泣。公公去世算得上是喜丧，本来大凤眼睛里也没有多少眼泪。
秦大山和堂哥秦大奎核计，趁着村里人大都去城里过冬的节骨眼儿，悄悄把秦老爷子拉到北山，在王二扯家坟地跟前选个地儿埋了。一旦走漏风声，上面追查起来，就出点钱让秦大奎找人平乎事儿。
秦大奎受他爹耳濡目染，对白事略懂一二。他说:“明天十月初九，五点到七点就是出殡的吉时，依我看，俺大爷就在早晨五点的时间下葬吧。”
夜里下了一场雪，第二天，大地像穿上了一身白色孝服。小北山的坟茔密密麻麻的，就像一颗颗白色的围棋子，围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棋阵。秦老爷子漆红的棺材终于在北山落土下葬了。秦老爷子坟的左侧是王二扯家的祖坟，右邻是前清进士郭子明的大坟。跟左右邻居相比，秦老爷子的坟形单影只，有点寂寞。
秦大奎说:“兄弟你看，俺大爷埋在北山向阳的山坡，前面是条公路。风水书上说公路就是一条虚水，这可叫玉带缠身呢。”
秦大山不懂风水。他挺直腰身，朝山下望去。那条笔直的公路，就像一条银光锃亮的隔离带，横在北山和村庄之间。远远望去，村里的房子隐没在雪的褶皱里，像一群小船浸没在惊涛骇浪的波谷中。“俺爹从高处能看到村庄，看到子孙，这风水不赖。”秦大山说。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北山上的野菊花开得疯疯张张，连成一片金黄的海。花海中，秦老爷子的坟就像一座孤岛。秦大山坐在父亲的坟前，和父亲说悄悄话。
秦大山说:“爹呀，今春儿俺三叔也走了，他老人家坚持要葬在南大岗咱家祖坟地。今年，他孙子长生和咱家大宝一起高考，人家长生考上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了。咱家大宝考前临阵逃脱，非要到城里去学厨师不可。”秦大山点燃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的旱烟，继续说:“爹呀，俺想帮您把家搬到俺爷爷奶奶那里去，北山的风水好，咱南大岗的风水也不差啥。”
秦大山手里的烟火突然迎着风闪亮了一下，在空中燃起了几缕青烟，又转着圈儿扭动了几下柔软的腰身，才慢腾腾地在秋光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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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乔桦，中学高级教师。佳木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签约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微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 《北方文学》 《小说林》 等国内十几家报刊杂志。已经出版抗联纪实文学《血色花季》 《血色玫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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