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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别老回来,来回跑着累,回北京注意安全。”

“知道了,这不是元旦放假嘛。你好好学着吐痰,只要不用吸痰器,咱们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你不是盼着回家么。”

“嗯。”

我没想到,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段对话。还记挂着让我“注意安全”的他,仅仅过了不到20天,就永远离开了我。

在那些还没有智能手机、我还没有长大到敢于独自远行的年岁里,是他让我看到世界的精彩和美好;而今他把这样的世界留在身后,一个人走了

这个人是我姥爷。他是江苏人,按那儿的习惯,我从小喊他“外爷爷”。我的小伙伴们没有这么喊的,都是姥爷、外公云云,“外爷爷”这个称呼,成了唯一。

“你这铅笔谁给你削的,真好!”

“我外爷爷!”

“你这布包谁给你做的,我没见有卖的啊?”

“我外爷爷!”

“这道题你都做出来了,厉害!”

“不是啦,我外爷爷给我讲的……”

“外爷爷是什么?”

“我只有爷爷,你怎么还有外爷爷啊?”

“哎哎,她还有外爷爷呢!”

因为有外爷爷,我在小伙伴面前永远高人一头。发了课本,他第一时间用挂历纸给我包上书皮,用毛笔写上字迹好看的“语文”“数学”“品德”……还有我的名字;一根普通的铅笔,他居然可以削得比转笔刀都好,哪怕短得只剩下一个小铅笔头了,他都有办法接上根塑料管,不仅还能用,而且比原来更好看,不知多少人羡慕得求我把他们的铅笔带回了家;手工课上发的材料袋,好多人都扔了,我的全被做成了一个个可爱的小玩意儿;那些大家都不会的数学难题,不知怎么到了他那儿就突然有了好几种解法;一块不起眼的布料,他铺在桌子上比比划划,再拿到缝纫机上“跑”几圈,就变成了一件漂亮的褂子,余下的料,还能变成可以斜跨的书包、五颜六色的沙包……

“外爷爷,你在干嘛?”

“我在给花做记号。”

“为什么要给花做记号呀?”

“因为它们品种不一样,有的换了土……”

“我也要给花做记号!”

“外爷爷,你在干嘛?”

“我在穿门帘子。”

“你穿的是什么?”

“蝴蝶,你看像吗?”

“我也要穿门帘子!”

“外爷爷,你在干嘛?”

“我在压蜂窝煤。”

“它怎么有那么多洞?”

“这样才能通风充分燃烧啊。”

“我也要压蜂窝煤!”

“外爷爷,你给我做一杆秤!”

“好,等我找齐了材料。”

“别忘了加秤砣!我要和姥姥的那杆一模一样的!”

……

是的,我是姥姥外爷爷看大的孩子。我出生后不到一月,就被用地排车拉到了姥姥家,我上学以前以及小学、高中阶段,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许多人可能觉得,隔辈人带娃,这个娃的童年一定特别无趣,老年人不懂怎么和孩子玩,孩子也和老年人玩不到一块。但外爷爷,正是我童年快乐的源泉之一。

现在流行一句话: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样说来,外爷爷应当是有着格外有趣的灵魂。那个时候的我,“跟屁虫”一样地跟在外爷爷身后,看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从未表现出哪怕一丝不耐烦,也从未以“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看待我。他就如同一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般不断给我带来惊喜,带我领略那些别人难以企及的神奇。在我心中,他和“外爷爷”这个称呼,都是唯一的、最特别的存在。

外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有人这么问我,我一定会说:一个好人。这个定位乍看起来有些过于虚妄,但世界那么大,真正甘于、敢说自己一辈子都在老老实实做一个好人的,又有几个呢?他就敢,这是他波澜不惊的一生最闪耀、最质朴的光彩。他做过数学老师、中学校长,他的学生会说,他是个“不多见的好老师”;他做过县电大站的站长,他的下属、学员们会说,他是个“老实人”。他一生与世无争,低调不动声色,不曾贪过别人一分钱的便宜,在“自己吃亏”还是“别人吃亏”的问题上,永远会选择前者;他脾气很好,我从未见过他真的发火,哪怕是高声言语也很少,即便遇到再令人愤怒、再匪夷所思的事也只一句——“咋能这样呢!”他最怕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绝不让别人代劳,但他又很热心,街坊邻居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他都在所不辞。

外爷爷虽出身农村,但少时便一直在外求学,毕业后又专职教学,因此他的气质绝非一般“憨厚的庄稼老汉”;都说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懂学问,然而他却栽培、养殖、嫁接、缝纫等无一不通。这两种特征混杂在一起,让他的举止随和而不粗俗,言谈睿智却无书卷气,为人谦和又带些许清高,即便是第一次见他的人,也能很容易对他产生强烈的信任感。他长得清瘦,脸部棱角分明,皮肤很紧,眼窝很深,没什么胡子,爱穿带领的衬衫和垂感很强的裤子,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直到80岁以后仍少见白发,这使他虽瘦却显得格外硬朗。

我小时候,姥姥家还住平房。深色绿漆大铁门,一进去的过道做了厨房,堂屋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一间卧室,东间姥姥和外爷爷住,西间有个很大的防震床,我住。堂屋对面是两间低矮的小屋,一间做了仓库,放些杂物,冬季储存大白菜、堆放煤球;另一间是我和外爷爷的书房,他退休之后每周去县里的老年大学学习书法、画画,回来后再教我,还按照我的要求用各种材质的石头给我刻了各种字体的印章,怕我印反,顶上还细心地刻了“上”字。这间屋的墙上会挂满他的、我的“大作”,桌上则随时铺好宣纸、摆好笔墨、压好镇尺,我写出的每个歪歪扭扭的字,他都会认真评判,我画出的那些连自己都认不出的东西,他看了会说:“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姥爷给我刻的各种印章,它们都被小心地装在信封里,每一种字体在信封上都有展示。

书房和仓库回门朝北,与堂屋相对,把中间隔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最西头,是个带鏊子的简易灶台,外爷爷烧鏊子,姥姥烙饼,灶台上方飘出缕缕青丝时,我便又会美美得吃上一顿了。

夏天天儿热,鏊子一烧起来,烧鏊子的人更热,可外爷爷还是拿蒲扇不停扇着火。“外爷爷,我也要烧鏊子!”我去抢他的扇子,但这样的时候他不会迁就我,而是把我赶到堂屋的电扇底下,指指沙发:“坐这儿等着才是好孩子呢。”我不时偷偷打开一条门缝伸出脑袋看他,哈哈,我要忍着不告诉他,他鼻子上蹭了烟灰。

冬天我能参与的就多一些。姥姥端着针线筐在堂屋门前做活,天快上黑影儿的时候,对着外爷爷喊一句:“他爸,拾点柴禾去,今晚给你爷俩烙饼吃。”听到这话,我立马从凳子上跳起来,抢着拿起外爷爷的小耙子:“我也去!”

姥姥家的平房在县老教育局旧址的一个大院里,院里有片偌大的空地,空地里生着杂草,还有各种各样的树,院内的上坡路两旁,是清一色的杨树。姥姥说的“柴禾”,就是那些枯断的杂草和掉落的杨树叶。

外爷爷任我拿着小耙子,自己只戴一双破旧的白手套。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家门,满眼的落叶如待嫁的新娘,羞赧地翻卷着一个边儿,兴奋而急切地等待着我的迎娶。有风略过,它们立即用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相互传递问候,表达心情。而我,也像刚从圈里出来的小马驹一样撒了欢的跑起来,任凭漫天的金黄飞舞,用手扔、用脚踢,玩得高兴,随处打上一个滚儿,松松软软的,像刚做成的棉被一样。玩够了,才拿着小耙子,捞起一把把一叠叠厚厚的叶子往编织袋里装,它们先是一阵触电般的战栗,而后,才幸福乖巧地倒伏在我的臂弯。

风大的时候,卷起又圆又大的树叶,像野兔、田鼠的一双脚,欢欢地跑,转眼坠满一耙子,捋入袋子,再去追逐。有的只是“过路风”,扎不下脚,只掠过树梢、房顶,便匆匆逃向南方了。风小的时候,树叶就像在水面上漂,或急或缓,挥动竹耙顺垅层层收,摞成一堆,再摁进袋子里,有时候堆好的树叶又会被风吹散,树棵之间,便像飞满了无数金黄的蝴蝶,翩翩起舞,沸沸扬扬,像姑娘的裙边,煞是好看。

末了,我把脚伸进装满落叶的袋子里,将它们踩得严严实实,直到提不动了,才用手拽着袋子的一只角,拖到外爷爷跟前,向他展示我的“战利品”,而这时,他的篓筐,也早已装得像一个金桶子,沉得背不动了。

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风是不停的,篓筐内的叶子,一片一片,被它们卷走。是落叶日渐清晰了树棵吧,许多野草都显露出来。外爷爷手巧,薅长草,覆篓筐。不一会儿,就编成了两根草绳,将整个篓筐交叉系成一个“十”字形。树叶盈盈,满一篓筐,也就该回家了。

夕阳衔山,晚炊袅袅。回到家,姥姥已和好了一大瓷盆面。外爷爷将拾好的树叶填入鏊子下,扑扑地烧。树叶是烙饼最好的燃料,火轻火匀火旺,烙出来的饼,又薄又香,抹上豆酱,卷上大葱,往嘴里一塞,那个美味!

小院里当然不止有灶台。灶台往东,除了水泥砌的水龙头,可称得上一片真正的果园了——

两棵梨树,都是上好的黄香梨品种,外爷爷亲手嫁接的;

两棵石榴树,一棵结白石榴,一棵结红石榴,石榴成熟的季节,姥姥外爷爷每天都会剥满满一大碗石榴籽放我桌上,抓一把放嘴里,汁水直甜到嗓子眼儿;

十几株月季花,白的、粉的、红的、黄的,都有,有些还有清淡的香味儿。

院子最东头靠墙,是一条高和宽均不足两米的长崖坡,外爷爷在南北两侧都搭了石梯。

顺着南面的石梯上去,是两棵樱桃树,一棵结那种果肉偏橙色、透明的小樱桃,一棵结那种果肉鲜亮、色泽红润的大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这两棵树每年也结不了多少果子,都是我吃了,味道当然无法与今天昂贵的车厘子相比,却也是那时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樱桃树旁边,还有一颗杏树,每年春天一树粉白的杏花,初夏又满枝儿的金黄,很是好看。虽然它结的果实多,又大又甜,还是离核的,但这种“便宜水果”我却很少吃,倒是兴致勃勃地拿外爷爷做的一头绑了网兜和弯钩的竹竿摘过杏子,摘满几筐,那个成就感,心里比吃了还美!

顺着北面的石梯上去,最北靠着院墙的,是一棵粗壮的梧桐树,紧挨着树干,有个两平米见方的鸡窝,用网格状的麻绳围成很规整的长方形,留了个小门,方便喂食,里边几间小“砖房”,顶上还盖了灰色的瓦片,都是外爷爷一砖一瓦垒的。鸡窝上方大约两米高一直延伸到樱桃树那边,是两排葡萄架,每年5、6月份被蓊郁的藤蔓缠绕,夏末秋初则会挂满鲜艳欲滴的葡萄,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姥姥家的校园一角以及校园里的外爷爷

就是在这个小院,我曾带着最要好的小伙伴在角角落落里挖过坑、埋过土;我曾把长长的木棒透过网格伸进鸡窝逗过鸡;我品尝过各种果树一年四季的收获。但更多的时候,我是跟着、看着外爷爷在清扫院子,在嫁接梨树,在给杏树除毛毛虫,在侍弄月季,在摆放各种盆栽的花草……姥姥家搬离这处平房以后,我曾怀着无比留恋的心情再次造访这个小院,有些树还在,但不再结果,原来生长月季的地方,已满是齐膝的杂草。我遗憾地感叹,小院的风景不再。直到数年以后,当外爷爷拄上了拐棍、坐上了轮椅,我才意识到,他忙碌的身影,才是小院最美的风景。

那时候,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天,身边有花,有树,有果子,有外爷爷,那样的时光,一辈子,我都不嫌长。

可是时光终究不会一直定格在那些美好。

2004年,外爷爷确诊患帕金森病,我们笑着宽慰他:“你得了和邓小平一样的高级病!”他怕给儿女们增添负担,小心翼翼地吃药,把病情稳定在“自己的事情仍可自己做”的范围内。但是,那辆只有他才能驾驭的带横梁的高大自行车,他却再也骑不了了。

2010年,一日他突然吃不下饭、咽不下东西,到医院一查是颌下腺结石,经历了1小时零8分的手术,从全麻中恢复至半清醒状态后,温文尔雅了一生的外爷爷第一次变得暴躁不已,待他全然清醒后,又因为觉得自己给家人添了麻烦,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次生病之后,他吞咽东西渐不如往常利索,免疫力和抵抗力也大不如前了。

2014年,外爷爷突然发烧,高烧引发肺炎,虚弱的他在医院躺了10多天,卧床的日子,他小便靠尿管;出院后,他的腿竟也不明原因的骨折,坐上了轮椅,同时听力降得厉害,而且,尿管,他再也无法离开。

他不能走路的样子让我心疼不已。还记得上小学时,一到下雨天,他接我放学,总会拿一把很大的伞,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我,进了大院之后,我故意从伞里跑出来,他急得一边把伞往前够一边小跑着追……我还以为,他会就这样举着伞庇护我一辈子。

但是,外爷爷插着尿管在轮椅上度过了4年。4年里,他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对他来说,用牙齿咬住食物这样简单的事情,就好比我们用光滑的筷子准确地夹住一个丸子;他的生物钟变得像婴儿一样,时常半夜惊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从床上起身需要拽着拴在床尾的一条绳子;偶尔,他还会大小便失禁……而我,也终于习惯了不能走路的、这样的他。

2017年11月,还是一次发烧,外爷爷再次住院。这一次,他吃不进任何食物,身上多了胃管、氧气管,还要靠吸痰器辅助吸痰。看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ICU病房里,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在家里,坐着轮椅,就算是不能走路,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元旦我回去看他时对他说:

“你好好学着吐痰,只要不用吸痰器,

咱们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你不是盼着回家么。”

“嗯。”

他听到了,他答应了。

然而不久之后,吸痰器也无济于事了,胃管也打不进食物了,尿管也导不出尿了……他渐渐无法认出他的家人,渐渐地没有力气吐痰,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呻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最终没有了力气呼吸。他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向世界、向爱他的人们宣告了生命的倒计时。油熬尽了,灯也枯了。

我无法接受外爷爷突然变成了一张照片。他一直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好的好孩子,那些跟在他身后跑跑跳跳的岁月也早已使我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他谁都不认识的时候,如果我在他面前,他会不会认出我呢?至少他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就这么走了吧?

正月初四,是外爷爷的生日。以前,每年过完年,所有人都会到姥姥家开开心心地给他过个生日。

今年初四,该干点什么呢?

不,他说了。

“别老回来。”

“注意安全。”

仔细想来,这句话确是浓缩了他一生对我的情感的写照。因为老爱用手拽身上的管子,他的胳膊被护士用绳子和床框系在一起,他就是用绳子长度所允许的仅有的活动空间,一只手竭力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努力克服着鼻腔里、嘴巴里的管子带来的不适,用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配着极不清晰的吐字,跟我说的这句话。翻身都要人帮忙、咳痰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的他,拽着我、攥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他变成了小时候的我,我成了如“超级英雄”般的他;他是我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放下的牵挂,而我是永不背弃他的依靠和温暖。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我愿意就这样牵着他,回到我的小时候。我给他包书皮、削铅笔、缝书包、讲习题;我带着他拾柴禾,让他用小耙子,我戴破手套;我来烧鏊子,他就负责坐在电扇底下耐心地等;我来撑伞,他只需躲雨……

那时候,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天,身边有花,有树,有果子,有外爷爷,那样的时光,一辈子,我都不嫌长。

作者简介:

田园,女,80后,外爷爷的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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