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我对城市的愧歉

有文有艺聚

我对城市的愧歉

闵生裕

城市文学是指以城市生活万象和城市众生百态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文学,其内容包括勾勒城市风貌,书写城市印象,刻画市民形象,记录城市经验,彰显物质欲望等等。我承认自己缺乏对城市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总觉得自己是城市的一个过客,是旁观者。前不久,石嘴山市成功举办了首届“宁夏城市文学论坛”。我这人嘴拙,应邀参加“宁夏城市文学论坛”时,本以为准备个稿子,上台念一下即可。没想到以嘉宾访谈形式,一脱稿我就没了方寸和逻辑,有点语无伦次。在这种场合,我从来没有他人那种侃侃而谈的从容,表现出几乎是农民进城的局促。

我从来不否认西海固文学之于宁夏文学的意义。但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文学艺术应有的模样。如果说,乡土文学和苦难叙事让某些人感到视觉和审美疲劳时,我以为城市文学应该成为宁夏文坛的一缕清风。当然,我们倡导城市文学并不排斥已有的各种文学式样,石嘴山倡导城市文学的初衷是增加这个城市文学的对外识别度。我记得多年前,石嘴山就被评为能源枯竭型城市。可能有人要说,我们的城市走过了辉煌,这个时候倡导城市文学是否慢了半拍。非也。文学有时走在时代的前沿,有时与时代同步,有时远在时代之后,甚至是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经历了反刍和沉淀之后,再度书写可能会立意更高,反映更全面,表达更深刻。

书写城市成为当下宁夏文学的新关注,是一种文化自觉。这与中国近20多年来异常迅速的城市化进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一个真正沉思的作家是应该直接面对自己的时代,去关注社会和现实所提出的种种问题,因为对于文学而言,关注即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解决。其实,我不书写城市主要是自己的审美兴趣不在于此,加之自己的城市经验不够丰富。当然,写作与作家的禀赋也是息息相关的。有的人似乎感知的神经更敏锐,他就能通约,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乡村和城市都能书写。这大概就是所谓“双手能写梅花篆”。

有人诟病宁夏的西海固作家群,说他们总是有写不尽的“西域的忧伤和无尽的苦难”。对这个问题,宁夏作家不要回避,要理性思考。延展写作纬度是作家对自己写作路径的必要尝试和挑战。但以我自己对故乡的理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经历了贫穷与苦难的作家你不让他写曾经的苦难,难道去让他写那不曾遇见的甘甜和浪漫?对他们来说,那些可能是乌托邦是理想国。不让他们写家乡的篱笆轳辘和酸菜洋芋,而是去写都市的名车豪宅和美酒佳人?

故乡是人生的原点,是生命意义的开始,也是文化的文学的精神指向。故乡情结是一种潜意识,是身居异地的人对生养之地的情感认同。童年生活总会给一个人心灵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所以,绝大多数作家都擅长写故乡。对许多写作家而言,故乡是文学出发的地方,更是成就作家的地方。比如鲁迅、沈从文、贾平凹、莫言、阿来等等。从西海固走出来的作家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他们置身城市多年,但是,那颗素心不改。所以,他们的绝大部分作品还是写乡村写过去。远的不说,就是马金莲获鲁迅文学奖的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依然写的是家乡,依然是苦难叙事。我宁愿相信他们中的很多人只是在乡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而已。这可能是宁夏文学与众不同的存在。 

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彦说,作家的视野是有限的,不如先把故乡写透。这个观点我很赞同。许多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宁愿回到从前,不愿立足当下。即生活在城市,却执着地书写着乡村。当然,这种愿与不愿仿佛是一种无意识。这好像也未必是坏事。作家威廉·福克纳说,我那邮票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

大概因为城市是个公共世界,你在城市的诸多体验虽然并非千篇一律,但也有相当大的同质化。这样的生活本质上是非文学的。所以,当我们面对生活的城市,许多作家的感知力和敏感度显得不够。对习之不察的城市生活,也许有过初见时的一见倾心、怦然心动,后来痴心追逐、激情拥有。久而久之,可能步入麻木期,那份感觉像左手摸右手。人生不求如初见,只愿相看两不厌倦。这个许多人做不到。当审美进入倦怠期后,尤其经历了生活的柴米油盐和一地鸡毛后,大眼瞪小眼,一说两瞪眼。我们与城市的关系也大抵如此。究竟是人心变了,还是环境变了,这个似乎说不清。我们身在城市,怀念乡村,不是移情别恋。那里不一定有我们的初恋,但一定有我们的初心。

故乡是“血地”,母亲是“血亲”。对许多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城市永远是后娘。你再富贵再优雅,你再慈祥再温柔,他牵挂的还是那个打他骂他疼他爱他的苦娘。这叫血浓于水。其实,我从内心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城市人,而且身上保留了许多农村人的陋习,比如形诸文字中的不避俚俗。我儿子小时候和我下棋时动不动耍赖,我说,你们城里人真不厚道。儿子小的时候喜欢和我去闵庄,长大后,似乎表现出对祖籍地的某种疏离。

我自豪且藐视地对儿子说,我的根扎在土里,我有故乡有乡愁。城市的钢筋混凝土扎不下乡愁的根,所以,你们城里人没有乡愁。这话我不知什么地方提到过,让我的大学老师看到了,远在杭州的他没有批评我的幼稚和偏颇。他只是作了简单的善意的提示。他说,城市人是有乡愁的。比如老巷子、老街坊,老院子、老字号;还有那一声声招徕和叫卖:“磨剪子、戗菜刀”;“换窗纱换窗纱,专业换窗纱”;“冰——糖葫芦”;“蟑螂——臭虫”等等,这些都是城市人乡愁的印迹。

大概40年前,我第一次来银川,元宵节的花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新华书店的小人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不像蔡家梁供销社里只摆那么几十种。我最爱听中山公园推车车卖冰棍的老太太的叫卖声“冰棍儿,冰棍儿,牛奶冰棍儿”,那声音特别溜,现在想起来似是京腔。我觉得银川哪里都好。我在医院看病碰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大概比我大几岁的姑娘,长得那么干净那么好看,我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双麻花辫后一枚黑痣。那种样子在我有限的想象世界里没有。以至于很长时间,我觉得病号服挺好看。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座城市,因为它多彩,因为它斑斓。回到闵庄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梦在银川。

多年以后,我经历了三次高考来到了这座城市,在这里学习生活。并与这座城市结下不解之缘。我大学毕业时面临到两个去部队的选择,毕业前夕,驻宁某部来学校考察,当时来找我谈话的中校说,我们招的这批大学生要分到县区武装部。如果把你分到盐池和同心你去么?我说,不去。我的理由很堂皇:那里的文化氛围差。比如说,盐池县图书馆藏书不过五万册,我能借阅的大概就两万册。而我所在的这个学校的藏书量也在50万册。其实,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这两个地方的县城不像城市。那时不要说盐池、同心,吴忠、固原两个地级市的城市建设都不及大武口,印象中我觉得银川和大武口才像个城市。所以,我在答复他们时说,如果银川或大武口,我可以考虑。

当年盐池农村主要吃粗粮,那时城里人有一月30斤左右的供应粮,我们叫“皇粮”。上中学时最羡慕班里城市户口的同学,他们吃的是“皇粮”,是细米白面。不像我们吃的是扎嗓子的黄米干饭。考上大学时,最值得自豪的事是知道自己从此能吃上“皇粮”。入学前的第一件事是注销农业户口,转粮户关系。大学毕业时,别人把从新城粮食局开的粮户关系转回到工作地。而我到了部队,吃的是军粮,这张粮户关系证明仅仅是一张废纸,一直揣在我手里。我多想自己拿上粮本,骑上自行车到粮站把每月三十二斤的供应粮打回来,做一个曾经让我艳羡的小市民。我要亲手把大米做成米饭,一粒一粒地嚼。把白面做成长面,一条一条地吸。然而,我没有这个机会,城市人吃供应粮的历史一去不返。

结婚时,我在城市没有立锥之地,同事帮我寻租了一套50多平米的旧楼房,而且冬天没有暖气。后来,我在这座城市得以安居。闵庄人羡慕地说,还是要念书呢。书念成了进大城市住高楼大厦。父母进城时先是给在西夏区九小上学的侄子做饭,我们租了一套房子,那个老旧小区里住的多是退休老工人,也有无业人员。可能因为这里大多是底层劳动者,父母和他们的交流似乎没有障碍,闲来还有人来家里和父母聊天。父亲闲不住,每天义务为小区扫院子,他还捡点纸箱酒瓶之类的东西。左邻右舍把家里的纸箱酒瓶常送到父亲住的一楼门口,楼上的退休老教师姜老师常把自家做的好吃的给父母端一份,父母也常把从闵庄拿来的羊肉羊杂、荞面黄米与邻居分享。

后来,母亲一场大病,手术后不能再给侄子做饭了。我把他们接到老城我之前住的房子时,这个房子的面积几乎是西夏区那个旧房子的两倍,也宽展敞亮了许多。但是,他们像坐牢。我每次去看他们时,一个躺在卧室,一个横在沙发。我说你们下去走走,和小区的人聊聊天说说话。他们说,一个也不认识,没人和我们说话。后来,父母还是执意回了闵庄。在他们的意识里,城市的楼宇间没有他们的风景,只有乡间的日月星辰才是他们的守望,家乡的田园草木乃至那几间老屋才是他们最安心的归宿。

乡村归白发,都市属红颜。在许多地方的农村,在为麻雀学校撤并,青少年都进城了,那些留守老人倒像是乡村守夜人。面对生态恶化和村庄凋蔽,我在《闵庄烟火》里曾悲凉地写道:“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童话的村庄,注定是垂死的。”后来,随着退耕还林和生态恢复,村庄的样貌发生了许多变化。人们于绿水青山间看到了新的希望。近年来,陆续有人回闵庄种地养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是,许多人因为子女上学或别的原因,无法回去。

虽然国家在实施乡村振兴计划,我们也感觉到了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是,乡村对现代人的持久吸引力不足。从一定意义上说,乡村只是城市人的怀旧回眸之地,也是感怀抒情之地。有的人是真心凭吊,有的人假意献愁,有的人矫情感慨。感慨食物都是绿色的原生态的,人心都是淳朴的。但是,就是不愿意回去。最近国家九部委联合发文,鼓励退休干部、教师、医生、技术人员和退役军人等回乡定居。一方面让寂寞的乡村多一些生气,另一方面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对乡村振兴的作用。农村,可能别人回不去也不愿回去。但是,我还可以回去也愿意回去。我回闵庄不是诗意地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毕竟,闵庄尚有父母所占的新旧两排房子、几十亩耕地,还有百十来亩草原。我准备把家中那个院子好好打理,让它“绿树成荫子满枝”,让它“花开花落自有时”。闲来邀二三知己、三五好友“东篱把酒黄昏后”。毫无疑问,那才是诗意的栖居。

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大概因为父母在家的缘故,我只要有时间,就驱车回闵庄小住。银川到闵庄的车程是一小时,如果在北京,按车程计,这个距离充其量相当于四五环。回到家里吃饭自不用说,咥饱肚子,展展地挺到自家的土炕上,睡觉心都是个踏实的。有一种现象我不大明白,市场上买的菜,黄瓜笔直、豆角平展、柿子也大小匀称,白菜、油菜农药味很种。而我父亲种的黄瓜、豆角、柿子也没市场上的好看,园子里的白菜处处是虫眼,但绝对没有农药。家里的土鸡蛋炒出来黄灿灿的,我确信,那是绿色食物原有的样子。这些年,除了牛肉鱼肉外,猪肉羊肉鸡肉我很少在银川的市场上买,因为我有绿色家园。在这一点上,我作为乡下人的优越感无以比拟。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天命之年,人变得好静。我希望自己远离喧嚣,归于宁静。其实,作为一个读书写字的人,我可以做到心远地自偏。如今每逢节假日,城里纷纷涌向乡村,号称回归自然。其实也就是撒个欢而已,有的采摘点瓜果蔬菜,胡吃海喝地咥一顿农家饭。凡此种种,他们关照的只是乡间的环境以及自己的味蕾杂碎。他们带走欢乐和美食,留下疲惫和空虚。我每每带朋友回到闵庄,杀一只羊,炖一大锅肉,大块朵颐。就是一个人回去给父母做一锅羊肉小揪面,吃着也很舒坦。先前,我看不惯城里人的骄矜,而今他们的样子竟然唤起了我先前对农村人的悲悯。我觉得他们一个个像城市难民。

一位当年在阿里巴巴认识的朋友五一说要去盐池一游。我说那你就来参加一下我的家宴,以此偿还一下我经常在朋友圈晒盐池大块羊肉馋你的罪过。其实,我仅仅是客气,因为我担心城里人到了乡下农家恐有不适,怕招待不好怠慢了人家。若干年前,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同学挈妇将雏、衣锦还乡。盐池的同学热情招待,没想到在餐厅、在烧烤摊上,他的北京老婆处处弹嫌,说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卫生,嫌盐池人贪酒,见面往死喝。惹得招待他的同学好不在开心。个别心直口快的事后说,像你那种怂婆姨,以后少往回领。
  
我的这位朋友来的时候也是挈妇将雏,但是,他的老婆不弹嫌,一个劲地夸盐池的羊肉好吃,盐池的农家菜有味道。他家的两个小朋友也和我姐的孙子玩成一片。而坐在酒桌上的他更豪气冲天。盐池人的酒风剽悍,我们待客的劲道一般人招架不住。我的哥哥、弟弟、姐夫、外甥十分卖力的陪他。盐池人喝酒还注意点策略,但他没有策略,只要对方举杯,他满杯而饮。桌上有不喝酒的人茶水敬他,说您端杯水。不,他要喝酒,而且满满一杯。有人划拳,有人甩砣,他来者不拘。一共四瓶白酒,客人喝了足有一斤多。按惯例,以这种喝法,单刀赴会的客人早就到桌子底下了。但是,他状态奇好。喝酒嘛,喝好就行,千万别喝醉。我不了解他的酒量,示意收场。陪酒的家人也是小母鸡下蛋——紧着腔腔努着呢。他们一个个给我竖大拇指,说酒品看人品,这个小伙子攒劲、拴正。临走时,感觉他虽然眼神略有几分迷离,但还是与我的家人一一打招呼。他到银川睡了一觉后,给我发微信说:“今天没带情商,放飞了一次。感谢闵老师。”后来才知道,他最状态最好时喝过二斤三两,说近几年没试过,顶多喝个七八两。此次喝过了一斤多,看来乡村的确可以放飞心灵。

石嘴山城市文学论坛对我的最大触动是,我第一次良心地发现,我对不起城市。掐指一算,自己在城市生活的时间是农村的两倍。当年进城时,我怀揣虔诚与自卑,如今,竟然对城市有几分鄙夷,反倒生了几许乡下人的优越。因为乡村生活简单安逸,食物纯净、人心纯朴。而城市里人心浮躁、物欲横流。其实,像我这种从小只爱读书不善劳作的人,在以务农为主要生存方式的农村,是不被人看起的,我的尊严是在城市找到的。我复读的那几年,我爹从来不考虑我这落魄书生的感受,一次次地像胡屠户骂范进那样对我施以无情的语言暴力。有人要问:当年村庄苦瘠时,你以追梦的名义胜利逃亡,带着朝圣的心态置身城市。城市不嫌你卑贱丑陋,不嫌你灰头土脸,而且给你追逐的所有,予你渴望的种种。如今,反带着乡村的偏见厌弃城市。你说你厚道不?城市化进程也没动你的奶酪,如果说“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是城市化进城中打工农民的无奈,那么,进城后,你从个人生活乃至身份地位都发生了变化。你对城市有什么不满?这一系列内心的追问,一次次让我汗颜。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其实,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我们都是匆匆过客。我怎么能离开城市呢?我的生活圈、工作圈、朋友圈都在城市。可能我今后的理想状态是两栖,即在城市栖居,在乡村放飞。因为有读书、写作和书法的爱好,我在乡村没有寂寞感。相反,乐守一份宁静。虽然我一直对城市秉持着审视与批判的姿态,但我内心并不排斥城市,相反,是融入是合作。我也写了很多关于都市生活的闲情随笔,写自己在这座城市的生存状态,写人生的甘与苦、歌与哭。但是,从此我要怀着真情热爱城市、书写城市。我要摒弃那种挑剔的心态,怀着极大的善意和美意,重新打量城市、欣赏城市、记录城市,以不辜负城市对我的接纳与包容。我感谢生活,感恩这座城市,它们给了我这么多。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走到人生的最后阶段,才明白普通人劳累一生,“归宿”也就四个字
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不同年龄段的成熟(顿悟)
六十岁时,除了运动之外,做到以下三点,拒绝“断崖式”衰老
一个人变强的最好方式:在高价值区做事
人到中年,不要在朋友圈显摆这些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