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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庄老井——谨以此文献给我坐井观天的爷爷

我记事的时候,吞噬了我两个爷爷那眼老井已不在了,而长城脚下那道梁被称作段井梁。由此可知,那口井叫段记井。大概是此前有段姓人家驻场放羊的人箍的井吧。我姑且这么判断。因为在盐池王乐井那边有丁记井,鸦儿沟那边有张步井,而我大姑妈嫁到了苏步井乡的青羊井。后来我们家饮羊是在北边长城外的红井,拉水是在东边的龙头井。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是流动的。同样的道理,人能两次掉进同一个井里么?似乎也不能。然而,巧的是我爷爷和我二爷爷,这亲哥俩偏偏就先后掉进了段记井。二爷爷是腊月里到井上打水,水桶子掉井里了,他下井去捞,当年箍井人的技术失误让这口井成为吃人井。那时打井,打出水后底下下个石缸子,上面则是用城砖圈箍起来,然后用土填实,再用石头箍个井台。段记井的直径太大,人下井时支撑不便。二爷爷掉到井里时,井上有人,等打捞上来时淹了个半死,腊月的冷水把他激得够呛,据说从那时得了食道的病不到一年时间便离世了,享年51岁。

按说,有了哥哥的教训,我爷爷打死也不会下井的。但是,这次掉下去的不是桶子,而是一只羊。那年秋天,我爷爷在井上饮羊,一只怀着小羊的青山羊不小心掉到了井里。爷爷是给生产队放羊,而那只羊偏偏是爷爷分家时分给他二儿子我爹的唯一一个自留羊。那可是二儿子家的一份不菲的财产。不行,他把绳在井外拴好,一头绑住自己的腰下井了。到了井下,他把绳解开拴在羊头上,然后自己踩着井里的砖头往上爬。他想自己出了井口再将羊吊上去。不巧的是爷爷上到井半腰踩上劲时,脚下的那个砖朽了,断了。爷爷便掉倒了井里。因为井外没有人。爷爷不会游泳,当然也就再也没上来。那年爷爷51岁。

爷爷去世后,家里人报的是他为了捞生产队的羊死的,是因公牺牲。大队还开了追悼会。但是,爷爷的的确确是为了捞我家的羊死的。无论如何,人死了,按说,说因公牺牲也没错。就算是捞自家的羊那也是在给生产队放羊的时候捞的,他是给生产队放羊不是给我家放羊,怎么能不算是因公牺牲呢?爷爷逝于1967年,那个年头政治运动多,风头很紧。后来,是我六奶奶向大队举报。本来还给点抚恤金或棺材钱,大队的干部固有恻隐之心,但这事没法继续操作,因为政治风险太大,此事不了了之。

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的两个爷爷为什么都勇敢地下井呢,一个是捞个桶子,一个是捞只羊,想来多有不值。他们的死轻如鸿毛?非也!只能说,那个年头,人的生命像草一样卑微。因为穷,在小农经济时代,爷爷那代人对来之不易的一针一线都弥足珍惜。羊是盐池人心中的图腾,我能想象我爷爷对羊的感情。他给四个儿子取名环羊、蛮羊、银羊、金羊。也许在他心中,羊就是他的孩子。所以,我理解我爷爷下井救羊的用心。那个年代,所有的生命都很粗糙。我爹小的时候小腿骨折,我爷爷就用两块小木板绑住算是治了。现在想来相当于打石膏固定。我记得我家的羊腿断了我爹就是用这法子治的。另外,按我爹说,一只羊是掉井里也犯不着,就算是羊死了,有张皮交公充个数,再把生产队的羊给我爹一只,徇个私也不是多大的事。一群羊谁知道哪个家是公家的哪个羊是自家的。后来他放羊,这种事稍作技术处理即可。当然,我的六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有了她,这事或许包不住。所以,爷爷还是固执下去救羊,一念之差,人财两空。

我上高二应该1989年,那年除夕我去井上拉水,桶子掉井里了,我七爹到兴武营村借来耙子捞,没捞上来,因为铁桶子的环子开了。一个桶子,多大点事,我真没在乎,用七爹的桶子把水罐灌满便拉水回家。我爹舍不得那个桶子,他又带上家当去井上打捞。年三十拉水的人多,井早被人打干了。那个桶子被别的打水人捞了上去拿回了家。我爹一打听,是杨记梁的一个人,便去杨记梁把桶子找了回来。我爹不仅继承了爷爷的衣钵拿起了放羊棍,他的性格乃是极度节俭的生活习惯也与爷爷酷似。

段记井不知何时因何原因堵了,但是那是我家永远的伤心地。我无法想象我爹后来过长城放羊每次经过段井梁,想起自己坐井观天的父亲,那是怎样的心情。二爷爷和我爷爷走后留下一老一小两个寡妇。从此,开始了这个家庭艰难的生活。还好,我二奶奶这个弯腰小脚老太太,像佘老太君一样撑起了这个十几口人的家。二爷爷和爷爷没有给儿女留下什么,相反,因为他们勤劳节俭,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些,被定了中农。这老哥俩的节俭是出了名的,据说低标准时我二爷爷吃糠吃得排不下便。我爹说,人吃糠放得屁极其臭,屋子奇臭无比。而我爷爷要求家里熬清清的米汤,调上苦苦菜和地软子。爷爷老弟兄如此清苦度日,便有了后来的一桩奇事。“低标准”来了,所谓“低标准”就是历史上的“三年自然灾害”(1959年-1961年),盐池因为是山区饿死人的事很少,据说灵武、吴忠饿死了不少人,说大街上人饿得栽跟头。我家从柴垛隐藏的地窖里起出了一窖糜子,一说两窖。那可是救命粮啊。那时有粮得拿出来大家吃。这件事被我六奶奶告到了大队。在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我的二奶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一方面可能她把起出来的粮食藏好了,另一方面,为了这家人她也是豁出去了。她义正辞严,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矢口否认。她表示愿拿脑袋担保,谁站出来指认,可以到家里搜查,如果搜到,我的脑袋不要了。如果你有勇气站出来也请拿脑袋担保。大家看这妇道人家底气这么足,肯定没有粮食。再说,那个年代有一两窖糜子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大队对此事没有追究。

中国人讲因果,讲祖上的荫泽。我也常常在想,那两个早逝的爷爷俭以养德,虽然他们早早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所积的福报全给了子孙。先人冥冥中对子孙的护佑是值得我们永远感恩。他们的儿女们都很朴实厚道、善良勤勉,但是,在贫下中农面前,他们低人一等。无论现实多残酷,生活总要继续,日子毕竟要自己过,而且中农的儿子最后还是把日子过到了贫下中农前面。有了这些积累,轮到我们这一代,至少保证不会因家贫辍学。我那送人的四爹成为闵庄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四爹是小学老师,他的字写得如做人一样端端正正,我们弟兄几人受他影响,也都写得一手好字,知识改变命运,我们都通过求学的方式走出了闵庄。

去年秋收之后,我七十二岁的父亲腿疾严重,他终于服老了。答应我们兄弟把一群羊卖了告别劳作。其实,如果父亲不是腿疾,他是不愿进城的。一方面,一辈子要强的他觉得人不能停止创造,另一方面总觉得故土难离,觉得还是在家里撒落。我对父亲说,那年我妈一场大病花了十来万,你这群羊卖了也不够。所以,劳动的事就别想了,健康是第一位的。当然,从内心来说,我也觉得农村那个家才是真正的家,还是愿意常常回到闵庄。逢年过节家里人多热闹,去年夏天休假,我只身一人回到寂寞的闵庄,陪父母住了三天,心里一点都不心慌。晚饭做好了,我们把小方桌摆在院子里,没有苍蝇没有蚊子,只有清朗洁净的月光,我们一起吃饭聊天。这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盐池农村人家是不打院墙的,开放的院子如同善良厚道的闵庄人的内心一样敞亮。待心斗满天,我们进屋休息,睡在家里的大土炕上,心里无比的踏实。那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所谓安心即福地。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承认,城市化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选择。父母七十多了,无论怎么说,闵庄是个寂寞与偏僻的所在,进城之后,不仅父母生活方便,我们看望也方面,平时周末陪老人吃吃饭说说话,想来也是乐事。父母真正下决心进城的决定因素是我刚上学小侄子,中午没处吃饭休息。他们来了可山捎带让小侄子结束流浪狗一样的午间生活。

今年,应该是我爷爷诞辰100周年。清明节,在父亲和三爸的带领下,我们哥几个在爷爷坟上填土烧纸时,我仔细看那一沓一沓的纸钱,面值是10亿元。我笑了。我爷爷在那个世界一定很阔很阔。不要说一个铁桶子,就是一个金桶子掉井里他也不会下水去捞。

因为从没见过爷爷,加上父母健在,以往,清明节我佯佯乎乎真的没有思念。我也将至天命之年,今年是第一次给爷爷填土上坟。以前也祭祖,顶多烧个纸。填土上坟这些事我爹和我大爹他们早早办妥了。今年清明节,在给爷爷上完坟后我将把我的父母接到了银川。从此,他们告别闵庄热土。我和父亲以拜祭爷爷的方式与闵庄这块土地的阔别,离开爷爷坟冢,我想,下次回到闵庄我俨然是个无家可归的过客。而我的父母真正的回家,也许是他们归于黄土的那一天,想到此处,我忽然转身,默默向段井梁方向凝望,不禁热泪盈眶。

本栏责编:书带草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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