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自从女儿进县城读高中，确切地说，是从进行九年义务教育达标验收活动开始之后，陆玉进县城的次数大大增加，两天不进城，三天早早的。起初，雅芝大为恼火，她说：“怎么中学进城办事的差事都是你的呢？就是陈校长也没见他出去几次呀？”陆玉说：“我每次出去不都是陈校长安排的吗？我有啥办法啊！”
雅芝说：“不知道中学的事咋就那么多，小学也要验收，就没有那么多事。就是事多也行，你给拿钱呀，都是自己垫钱，日子还过不过啦？眼看着你这半年没拿回一分钱工资，你自己想想，这正常吗？”陆玉说：“雅芝，真是对不起，学校真的是没钱，陈校长都说了，一有钱马上就给咱报差旅费。”雅芝冷笑道：“报不报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以后我也不回来吃饭了，咱们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吧。我不傻，这半年来就让你自己掏钱出差，这是陈校长能做出来的事？唬谁呀！”说罢摔门走了。
雅芝推断得不错，即使学校有钱了，也没有陆玉的份。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多次出公差。
那天晚上他接到蔡老大的电话已经很晚了，当他匆匆赶到县医院时，玉凤已经被推进了产房。蔡老大告诉他，院方要求家属签字，因为玉凤要求做剖腹产，而且同时做节育手术。院方当然不同意，这是违反医疗规程的。我替她请求主治大夫，大夫也面露难色，后来给他塞了一千元红包，大夫默许了，但是要求产妇的丈夫签字。陆玉一下子被玉凤的一片真情感动了，同时也被蔡老大的仗义感动了，眼圈儿有点发潮，一股热浪阻在了胸口，好久没有说出话来。蔡老大推他一把，说：“你傻啦，赶紧去签字呀！”陆玉才如梦方醒，跑进办公室去签了字。之后，就五味杂陈地等在了产房门外。
小县城实在是太小啊！陆玉赶来的时候，在出租车里就这样想着，如果一旦有个熟人看见，该怎么解释呀！就目前雅芝的状态看，她虽然还不知道玉凤的事，但她对自己频频外出，工资交不上已经产生了怀疑，一旦让她发现蛛丝马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眼下，玉凤就要生产，不管是男孩女孩，自己无疑又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份累赘，多了一份担心。孩子的抚养问题，孩子的身份问题，孩子将来的受教育问题，虽然玉凤信誓旦旦说牵连不着自己，但就是用脚后跟想问题，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
产房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一位护士走出来，向他们祝贺道：“剖腹产，男孩，六斤半，母子平安。”乐得个陆玉忘了刚才的所有烦恼，一下子蹦了起来，喊道：“我有儿子啦！”
蔡老大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陆玉赶紧停住，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蔡老大说：“你这儿子可是来得太容易了吧！”陆玉感激地说：“大哥，我陆玉这辈子，对你，对玉凤永远也报答不完的！”蔡老大冷笑一声说：“真是知识分子，太酸了！”他看着陆玉由于激动显得少有的天真幼稚，不愿意给他的激情泼冷水了，于是说：“谁让咱俩是好哥们儿呢！”
当初雅芝生亦媛时，陆玉也是欣喜若狂，左看右看总是看不够，就像在欣赏一件出自自己之手的艺术品，似乎要把女儿的每一个细节都装进眼球，印在心里。他和雅芝商量，就要一个，要把两个人的全部爱，都倾注给女儿。只是在后来，他看见李北坡的两个儿子把个李家门楣光耀得让陈光明都羡慕不已时，心里也有一丝丝的想法：要是我也有个儿子……
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他自然兴奋异常。于是，他来县城“出差”的次数就更多了。他想，虽然蔡老大从生活上给了不少方便，不少照顾，但是，毕竟玉凤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这份责任是要自己承担起来。他逐渐觉得，自己的那点工资，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小家伙吃饱了奶水后很乖，不哭不闹，两只小手一刻不闲地摆弄，不时还用两条肉嘟嘟的腿配合着，上蹬下踹。在两条小腿中间，那座用来繁衍人类的纪念碑就很骄傲地矜持着，向人们宣示着他的不容忽视的地位。陆玉的心醉了。一直以来压抑在内心的不快，愤懑都化作云烟，散了。
“该起个名字啦。”陆玉看着儿子，像是对玉凤，也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玉凤说：“看见同产房的姐妹出院时，大夫都要让她们给孩子起名，说填单子开证明。我当时心里着急，心想从我要孩子的名字时，我就说叫陆成。谁知道咱的孩子没要名字。也没开证明。你看我是不是太土气了，连个名字都起不好。”
陆玉知道，儿子来到这个世上，开头就享受不公平待遇啊。注定要经历一番磨难。他的父母连夫妻关系都算不上，你的户口该怎么落下呀？但是陆玉一直是乐观的，他想，以后总会有办法。他对玉凤说：“叫陆成是肯定不行的，我叫陆玉，他叫陆成，别人还不以为我俩是哥俩啊！”他略一思索，又接着说：“不过这个成字还是可用的。这样，就叫韩成吧。等以后落户时可以在户口本上叫陆亦成。”玉凤说：“叫韩成？那不是让孩子姓了韩吗，那可不行，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陆玉说：“哪有那些破讲究。人家鲁迅他爹不还是姓周吗？那就是个代号。”
玉凤看着站在孩子旁边的心爱的人，感觉到自己还是很幸运，毕竟没有嫁给那个邢三生子。只要和玉哥在一起，哪怕一次，就是幸福。况且，现在自己还有了玉哥的孩子，这幸福，就是一生注定了。她深情地看着陆玉说：“玉哥，我这次已经做了节育手术，你以后也不用担心了。我这样做除了为了你，还想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不再分心了。”陆玉说：“我很感激你，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请个保姆，学校那头太忙，我不能总是出来了，你这还得需要人照顾……”
“不用。”玉凤说，“我没有那么金贵，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物业这块蔡大哥说了，让我休半年，工资照开。”“这个蔡大哥，可真是咱们的贵人啊！”陆玉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报答他啊！”
玉凤说：“这自然。不过别的都好说，就是我爸我妈那块，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陆玉知道，前几个月玉凤的哥哥韩玉龙在县城里偶遇了妹妹玉凤，玉凤无奈把自己在河湾花园上班的事告诉了他。他要上玉凤的住地看看，说回家好向父母汇报，玉凤说住在宿舍，不方便男人进去，这才挡了过去。她还央求哥哥，千万不要跟父母说实话。玉龙回去告诉了父母，说是见到了玉凤的下落，老两口追问玉凤现状，玉龙说很好，只是工作太忙回不来。老两口又都有病在身，腿脚不便，不能出来，于是就经常让玉龙去看看，传递消息。陆玉知道这事后，为此思考了好久，最终也没有个好主意。终于，他又想到了蔡老大。
傍晚，陆玉请蔡老大到家里来吃饭。他在滨河酒店要了几道菜，不用生火，直接下酒。酒过三巡，他说：“蔡大哥，我陆玉这辈子结识了你，确实是三生有幸。不过，你好像是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还也还不清了。”
蔡老大警觉地说：“我一来就感觉到是鸿门宴，果然有事吧？”
“有件事还得劳驾你给出出主意。”陆玉说。蔡老大不再装警觉，恢复了豪爽说：“有啥事你尽管说来。”于是陆玉便一五一十地把玉凤的事告诉给蔡老大。蔡老大说：“你也真是，敢养情人却处理不明白，今后你家那头再东窗事发，看你还找谁？”
陆玉说：“我那头好处理，就是玉凤家不好办。”
蔡老大说：“你让我帮你出主意，这是让我做好人还是逼我做坏人啊！”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反正你都得做，在我这不管怎样你都是好人。你说这玉凤吧，她是铁了心不再嫁了，目前一是这孩子没办法解释，二是如果她不嫁人她的父母不会答应，早晚会来闹的。”
蔡老大无奈地说：“那我就只能做这个坏人了。这样，我们分两步走。”
14
这是一座要多偏远有多偏远的小山村，蔡老大走南闯北啥地方没见过？可就是这样在一层层大山包围着的，没有公路没有铁路的世外荒村，他头一次走进来。他不知道翻过几座山，忘了越过几道梁，在韩玉龙终于说“前边山脚下那个小村庄就是了”的时候，他看看里程表，还不足一百公里。于是叹道：“我的车呀！”
蔡老大开着车，左拐右拐，转过一片果树林，闪出一座农家小院，大门朝南。蔡老大按照韩玉龙的指点，将车开进大门。进了院子，右侧是一方菜园，左面一顺水地盖着库房、厕所、羊圈。羊是已经放出去了，满院子的羊粪，散发着腥膻味。中间比较宽阔，院脖子也比较长，这在这样的山村人家中，是比较普通的。地方大，每家每户尽你的能力占据宅基地，有的宅基院套大到三四亩地。尽头是三间砖石结构的平房，看上去有八十多平，是传统的东西屋夹灶间模式。
玉龙下车，请下蔡老大和同车来的蔡老大公司的会计员小张。三人走进屋来，大韩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眼下的大韩可不是当年的大韩了，全然没有当年做生产队会计时那种气质，那种风采了。一头白发乱蓬蓬地散落在头上，就像深秋经雨后又遇狂风的稗稻，东倒西歪；满脸的胡茬子，犹如割过几天重新长出了根芽的韭菜茬。一双似睡实醒的眼睛，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六十多岁的年龄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的样子。床边上坐着玉凤娘，由于常年风湿病痛的折磨，略显弯腰驼背，加上对女儿的思念已经成疾，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这对老人实在太过沧桑了！
玉龙招呼过爸妈，之后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玉凤单位的蔡老板。”接着又指着小张说，“这位是蔡老板公司的会计员小张。和您是同行。”小张很礼貌地向老韩敬了个礼，问候道：“伯父好！”
老韩毕竟是做过小领导的人，又听说小张也是会计，马上挺挺腰板，说：“老板来了，快请坐。我这条件不好，还请凑合。”他让玉龙去取凳子，喊老伴去烧水泡茶。蔡老大和小张已经坐到了炕沿上。蔡老大说：“还取什么凳子，就坐这多好！”老韩不好意思了，说：“太脏了，庄户人家不讲究，卫生太差。”蔡老大满不在乎地说：“都是庄户人家出身，谁怕脏呀，得，就坐这了。”
老韩问道：“蔡老板大老远来家里，是不是玉凤有什么事呀？”
蔡老大说：“还真让您说着了，您说玉凤刚去的时候吧，说她没有家，我看她干活挺利索，就录用了她。”他指着小张接着说，“这是我公司会计小张，跟我十多年了，人好，可靠，他接触玉凤后，就相中了玉凤，玉凤也很喜欢他，于是我就做主让他俩处着了。这都快要谈婚论嫁了，玉龙出现了才知道真相。您说我还敢做主吗？这不，就来向您老汇报来了，把小张也给您带来，您自己看，行就处下去，不行，您老说话，我做安排，保证不影响玉凤的工作。”小张站起身来，说：“伯父，我以前真的没听玉凤说起过您，我确实很喜欢玉凤，还求您老成全。我会一辈子对玉凤好的。”
玉龙说：“爸，我去过蔡老板的公司，玉凤的工作也是真好，小张也挺照顾玉凤的，您就答应吧。”
老韩瞪了一眼玉龙，说：“去，回你家去，这一出去两三天，老婆孩子也不管了！”待玉龙走出屋去，他又说：“你们回来咋不把玉凤带回来呢？”
蔡老大早就预料到老韩头会这样问了，他说：“我们一开始听说也不怎么敢相信，于是计划先来看看，验证一下。再者说了，玉凤今天加班，我们公司制度很严格，不好请假。我计划验证属实的话，给她安排几天假日，让她回来一下。您看行吗？”
“我总得见到女儿，听听她的意见才可以放心做决定啊！”老韩说。其实，一听到大家谈论自己的女儿，玉凤妈一直也没有好好烧水，这时插话道：“你啥时候听过女儿的意见啊！要是早能听进去女儿的意见，能把女儿逼跑吗？眼看都三十好几的老姑娘了，找个可心的人容易吗，你还在那装啥呀！”
老韩被呛得直瞪眼，正待要发作，蔡老大马上阻止道：“别别，韩叔说得对，毕竟是儿女婚姻大事，问问女儿的意见也在理。”他这句话分明是在呛白老韩当初不问玉凤的意见硬要她嫁给邢家三生子。接着转换话题，不软不硬地说：“只是这几天小张的父母太着急啦，也老是逼着孩子快点结婚，还有不少人不知深浅地给介绍对象。也难怪，小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工作好，挣钱多，惦记得有的是啊。他的父母就是怕耽误了，着急抱孙子。”
其实他老韩也看小张这孩子不错，让老伴儿给呛白了一通，也怕夜长梦多。但他不能就这样随声附和，那就太掉价了。于是他转向玉凤妈：“别就知道瞎咋呼，做饭去，就这样招待客人吗！”
大家一看事情发展顺利，蔡老大给小张一个眼色，小张立刻站起来说：“不用不用，我都准备好了。”他叫过玉凤妈，“玉凤跟我说了，伯母身体不好，以后可少操劳点吧。需要什么尽管跟我们说，就拿我当您的儿子吧。”一句话说到玉凤妈的伤心处，她想到女儿还是惦记着她的，于是眼圈儿红了，用干巴的手掌擦泪水。正好玉龙又回来了，小张说：“大哥，来帮我卸车。”
小张打开车的后备箱，一箱箱的礼品让老韩目不暇接，小张和玉龙卸下来两袋东北大米，两袋山东面粉，还有两箱乌兰河酒，干果、水果、糕点等等十来箱，把个过廊都堆满了。小张又打开车门，取出熟食，酒水等拿进屋里，放上桌子，摆上，整整一桌子各种食品，之后打开一瓶酒，大家坐定，开始吃饭。
玉凤妈吃不下去，她的目光更多的是盯着小张看，这会儿她问：“你和我家玉凤好了多长时间了？”
小张说：“我俩认识一年多时间，相处也有快一年了。”玉凤妈说：“我家玉凤可是个好孩子呀，又善良又勤快，你可得对她好啊！”
小张说：“伯母你放心，有我老板在这里作证，我要是对玉凤不好，让他开除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来，递给玉凤妈，说：“伯母，刚进屋我没敢拿出来，怕您老误会。这一万块钱，本来是玉凤攒下的，要让我给您捎来，我又给了她，让她自己花吧，我用自己的钱先孝敬您二老一万，以后我再给您。您以后过日子不用发愁，需要钱就找我。”
“把这钱拿回去吧。”老韩说，“虽然我们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卖女儿呀！”小张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老韩竟是这么想的。
蔡老大马上接口道：“韩叔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孩子得到认可了，就是您老的孩子了，这孩子孝敬老人有啥不对的啊？再说了，要说买的话，就是再有这三十二十沓，也没有您闺女值钱啊！”
小张接着说：“伯父，这也是玉凤的心意啊。”
玉凤妈说道：“我家这老头子就是这臭脾气，伤人都不眨眼睛。”
离开老韩家时，已经是傍晚了。玉龙没有跟回来，车里只有蔡老大和小张。小张开车，蔡老大喝了两杯酒开不了车，他只是沉默不说话。小张看着他很疲倦的样子，说：“你先睡一会吧。”蔡老大说：“我哪里睡得着啊？陆玉这小子把我们绑上贼船了，下边的戏，还不知道怎么演呢！”
15
六合屯有史以来，就没这么热闹过。
这样大夏天的，老百姓连自家的地都懒得去，哪凉快就往哪凑合，喝点茶水，扯点闲篇儿，甩几把扑克。可自从听说市里领导要来检查，村委会院里就热闹开了。往墙上写字画画的，在院子里排练的，还时不时开进来几辆轿车，走下几个大人物，村民们天天一有空闲就来看热闹，没有凉快地方就宁可晒着，下点小雨就撑把伞也不回去。
丹雁每天都盯在这里。市里要把六合屯定为计划生育工作重点调研村，这原本不该有文化站什么事，但是按市里下发的红头文件中调研大纲的要求，村里妇女的文化生活，社会地位，妇女文化生活的开展情况，文化建设的设施等等，都是重点检查项目。镇里接受县里指示，要在两个月之内，不遗余力地拿出村里的文化建设方案，并在硬件配套，软件开发方面达标。
于是，丹雁邀请陆玉帮着设计方案，监督施工，规划出在村委会大院的外墙写上计生标语，内墙画上连环宣传画，办公室内制度上墙。陆玉在征得陈光明同意后，把校园文化建设工作丢给李北坡，同时在美术老师中抽出一位协助自己来支援文化站。丹雁把这些工作都委托给陆玉之后，自己和六合屯的妇女主任组建了六合屯妇女文艺宣传队，成天排练节目，既当编剧又做导演，忙得不亦乐乎。
眼看天色渐晚，丹雁去村民家还没回来，美术老师收了工准备回家，陆玉有些着急。这时，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进了院子，村委会李主任停下摩托，拎下一个大大的方便袋，很吃力地走进办公室。到了屋里，李书记接过来把方便袋放到桌子上，对陆玉说：“今天请你们吃过饭再走。都忙了好几天了，村里也没招待招待你们，我这做书记的都不好意思了。”
陆玉说：“不要那么客气，我们是镇政府派来的，哪能让村里破费呀！”
李书记笑了，说：“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六合屯的人，人家这位老师可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头一次到咱这来呀，还是来帮忙，咱不得尽尽地主之谊呀！再说了，刚才董站长也打电话了，说她要晚点，让我们安排一顿。这不，我听了就赶紧去镇里置办了这一桌酒席吗？”
正说着，又有几辆摩托进了院子，村部隔壁大老何还有李书记的远房堂弟李歪嘴都来了，他们有的拿酒，有的拿一捆大葱，几根黄瓜，还有一碗大酱。
李书记一边摆放桌子，一边对李主任说：“给董站长打个电话，说吃饭了。”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正是丹雁打过来的。丹雁说，她在妇女主任家吃了，不回来了，让他们陪陆玉先吃。李主任说：“不回来正好，要不然这有两个老娘们说话干啥的都不方便。”李歪嘴把嘴一撇说：“你真能整事，还鸡巴不方便，怕不方便你晚上睡觉都别找女人得了！”李主任说：“我就愿意看你撇嘴，把本来就歪的嘴都撇正了，就差从里边拉出人屎来了。”
骂着，桌子已经摆好了。这村委会本来是当年的小学，撤乡并校时用做了村委会，桌子凳子都不知道让谁给拿走了，只剩下几个破桌子，凳子一个都没有了。
他们把四张桌子并在一起，把方便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上。有一包猪头肉，一只烤鸭，一包花生米，还有几袋酱菜。又拿出一摞纸杯，一打一次性方便筷子。
李书记很抱歉地说：“咱们这条件实在太差了，连个凳子都没有，就得站着了。”李主任说：“不用，把桌子再拽来几个，不愿意站着的就坐着。”于是，他拉过来一个，脱了鞋，盘腿坐上。李歪嘴也拽过来一个，脱鞋，刚要上来，被李主任一把扯下来，用手捂着嘴骂道：“你快他妈穿上吧，几年没洗脚臭成这样啊！你这样一脱，谁还能吃饭了？”
李歪嘴挣脱开李主任，撇撇嘴却没说出话来。李书记禁着鼻子说：“你快穿上鞋吧，这味儿太有杀伤力了。”李歪嘴讪讪地一边穿鞋，一边嘟哝着：“穷鸡巴讲究，谁不知道谁呀！”穿好鞋，他想就这样盘腿坐上去，却又见自己的鞋上泥巴太多，索性就站着了。
李书记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说：“提杯酒啊！我也不会说啥，好在都不是外人，陆校长一开始参加工作就在咱们这，都是自家人。这位老师呢，第一次来就是给咱们干活，好几天也没吃咱们一口饭，没喝过咱们一口酒，都说咱村穷，那是借口，再穷谁也没去喝西北风。就是失礼，啥也别说了！今天呢，咱略备薄酒素菜，不成敬意，还望二位老师别介意，干一大口！”说罢，自顾喝进了半杯。
于是，大家纷纷喝酒。陆玉不敢多喝，只是抿了一小口。
李主任说：“陆校长喝得太少了，还是有意见了吧？”
“哪里哪里。”陆玉赶紧解释道，“这几年酒量明显不行，过一点量就头疼。
李书记说：“我不逼你，却能让你自己抢着喝！”说罢，撕下一只烤鸭腿，递给陆玉，“当年你和文秀用假鸭腿喝酒的时候，都那么有情调，今天咱们换成真的了，你可不能忘本呀！”这句话真个把陆玉的感情腺给激活了，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似地浮现在眼前。想想十几年的努力，打拼，终于有了一点起色，陆玉感慨万千，他抓起那只鸭腿端详了几秒钟，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捏着杯子说：“谁家还有咸芥菜疙瘩，再给我一个。”李书记赶紧端起酒杯，说：“来，大家响应一下，都干了！”于是，大家纷纷喝掉自己杯里的酒。李主任这边又开始倒酒时，李歪嘴抓起烤鸭，把另一只腿扯下来，就往嘴里送。
李主任放下酒瓶子，说：“一个烤鸭就两条腿，给两位老师的，你他妈真没有分寸，上去就扯下来自己吃了！”陆玉连忙说：“吃吧吃吧，这个我不要，我喜欢吃黄瓜蘸酱，喜欢吃花生米。”李歪嘴听了，不再犹豫，大嚼大咽起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老何站起来说：“我敬两位老师一杯。我也知道，其实说这话应该在我家，咱家那孩子在学校那么出息，全仰仗老师的培养。我今天先用村里的酒，借花献佛，表示感谢，等孩子考完，我请客。”陆玉说：“那就喝一大口吧，干杯可是受不了了。再者说了，你家孩子有出息，和你的教育有关，老师在其次。”李歪嘴这时插话道：“六合屯就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大老何喝了酒，放下酒杯说：“啥正道的话从你的嘴里出来咋就都歪了呢。”
大家推杯换盏，喝得放肆尽兴，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了。丹雁开着车，进了村委会。她说她接到通知，明天上午要去县里开会，下午才能来。美术老师上午还要继续作画，自己没办法来，于是，陆玉安排他去李书记家住，不耽误明天上午的活计。自己明天上午就不来了，跟车回去。
车子刚开出村口，天又下起了小雨。陆玉喝了点酒，觉得胸口发闷，口干舌燥。他说：“带点水来就好了。”丹雁马上停下车，打开雨伞，走出去，在后备箱里取出几瓶矿泉水，递给陆玉一瓶。陆玉打开，贪婪地咕嘟咕嘟喝进去,才感觉爽净了一些。丹雁说：“你慢点，别喝呛了。”说着，又递给他一瓶。陆玉接过来，看了看丹雁。
丹雁说：“咋喝那么多酒呀！”陆玉说：“李书记提起了当年我和文秀在这里的日子，我有些感慨了，不知不觉就喝得有点儿多。”
丹雁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时，条件太艰苦，又都年青不会照顾自己，身体都搭进去了。”陆玉一听仿佛若有所感，这“身体都搭进去了”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知道文秀身体太差，这一下他似乎得到了佐证一样。他转过头看着丹雁。丹雁虽人已到中年，但依旧风韵犹存，楚楚动人。他内心忽然升腾起一丝怜惜，如果文秀真的身体不行，可苦了丹雁了！
他试探地说：“你和文秀的小日子过得其实挺滋润，多让人羡慕呀！”
丹雁用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好像很迷离，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谁家的日子都有坎，对付着往前走呗！”
陆玉快速地在脑海里放映着他和丹雁的交集，心里忽地有一种苦涩。他说：“听说现在大家都在玩微信，你有么？”
“有啊。”丹雁说。“难道你没玩？”
陆玉说：“我还没有注册，把你的号告诉我，我注册好了加你。”丹雁掏出手机，打开微信，递给陆玉说：“你自己看。”陆玉接过手机，记下号码，说：“小鸟儿，这名字真有意境。”丹雁说：“那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很现实？”
“怎么讲？”
“太现实了容易自卑。”丹雁说，“一自卑就挺不起腰杆来。那样就可怜了。”
陆玉说：“有人是自卑，那是自身有或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大多还是自信的。”
“那你自信吗？”
陆玉想了想说：“还算自信。”他看着丹雁，问：“在你的心中，自信的男人啥样？”丹雁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像普京那样，那才叫真正的男人。”
陆玉看丹雁时，她似乎沉浸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境之中，原本暗淡的目光开始发亮，脸色红润，像是在憧憬着什么，而那憧憬着的曼妙，好像正在享受着一样。
陆玉酒意上涌，开始有点放肆：“你看我有哪些缺点需要改正的吗？”
丹雁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陆玉又鼓起勇气问：“能不能斗胆问一个问题，如有不妥，就当我没问，你千万不要生气。”
“问吧。”丹雁平静地说。她并没有看他，以免在他问话时有可能会引起尴尬。陆玉说：“那年在政府大楼民政部，我们相遇时，我怎么看你有点反常呢？”
丹雁早就有提防，她就怕提起那次的事，太失态。但是目前是陆玉提起的，她还可以接受。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难道，从咱们认识起到现在，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感觉？”
丹雁这一反问，反倒把个陆玉弄得措手不及。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丹雁那一双含情的眸子在融化着他的心，充满着温情，充满着期待，让陆玉无处可逃，而且必须给一个答案，马上告诉她。
然而，丹雁并没有被动地等着他的答案，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和雅芝的日子不是很顺心，咱们住邻居，你们每次吵架，冷战，我都心难受。雅芝太要强，又太强势，太冰冷。她不会珍惜，不会经营感情。这样，你俩都受煎熬。”她深情地看着陆玉，说，“你说你有什么缺点需要改正，我认为没必要，一个人就应该活出自我，这个社会都是由对和错构成的，时间和经历会让你自然变化，不必刻意地去改变什么。”她转移开话题，说，“你和文秀相处的时间最长，你应该了解他，他连和别人洗澡都不敢，就是对自己的生理没有自信。你不是女人，你有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和一个生理有缺陷的男人一起生活该是多么地折磨人！我是女人，我还年轻，我也是珍惜自己的青春的女人啊!”
她说着，眼里已经溢满了泪花，在车厢里微弱的灯光下，熠熠发光。陆玉的心碎了，伸手抓住丹雁伏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紧紧握住。丹雁顺势放下手来，身体一斜，瘫靠在陆玉的怀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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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湘西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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