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不大。如果按规模和常住人口来说，这儿根本就算不上镇。
年轻人大多出去谋生了。每天从日出到日落，街道上看不到几个活动的人影。
留守镇上的大多是上了年纪又没有去外地或城里生活门路的人。
“跳猫儿”例外。既有数目可观的退休金，几个孩子又在城里。如果依“他老伴儿“肥丫儿！”的意思，他早该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肥丫儿知道他死活不离开这儿的原因。无非就是客来香、小娘们儿、画皮等几个舞伴儿牵扯着。一辈子了，她太了解他了。将近八十岁的人，她不想因为这事再挨他的拳脚，退一万步说，这都是自找的，谁让自己对他那么鬼迷心窍了。
肥丫儿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和她说的话：模样儿能当饭吃吗，男不男女不女的、搭眼一看就是个风流胚子，嫁给他你会后悔的，今天你要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爹！
肥丫儿爹的话她不是听不进去，她也不希望因为这个事和爹断绝关系。可是能嫁给全校有名的帅男实在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要不是“文革”运动，就自己这模样，无论如何也不会吸引到他的眼球了！
跳猫儿做梦都没想到世道会变化得这样快，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革命派的异己；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追他的靓女们讨好的眼光就变成了讨厌！不过总算是“有毛儿不算秃儿”，偏偏就有肥丫儿这样的痴情女！
疾风暴雨式的“文革”，“横扫着旧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交际舞作为“封资修”黑货被彻底地取缔了！这对于酷爱跳舞的跳猫儿来说无疑是精神上的致命打击。从运动开始，除了肥丫儿外、他没摸过任何女人的手。更不用说搂女人的腰了。他挺感谢肥丫儿的，如果不是她上赶着嫁过来，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碰到女人的机会！
肥丫儿挺满足，除了劳改犯家庭外、生活上基本是正常的。在某种程度上看，她甚至感谢这个运动，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就跳猫儿那见到女人就迈不动步儿的品性、即便不出轨整天搂着女人跳，也是她无法接受的。
运动在不断地深入，人们路线斗争的观念不断加强。以往和跳猫儿要好儿的同学和朋友咔嚓一下彻底澄清了界线。跳猫儿真的要崩溃了，他真的恨自己贪污犯的老爹。
“愚蠢！为了那么几个钱，值吗？”
“啥叫愚蠢？是人就有私心，谁不想多捞点钱，只不过赶上运动了”肥丫儿说。
“看看咱们现在，劳改犯的子女——二劳改，谁瞧得起？”
“想让他们瞧得起不难，就得出点力气了，”
“干啥？”
“趁着人们都在忙着闹革命，咱们养猪，等卖了猪有了钱，咱就有抬起头的资本了。”
“不行不行，那是搞资本主义，弄不好是要挨批斗的。”
“糊涂了不是，有猪肉还堵不上他们的嘴？”
“养猪又脏又累，哪是人干的活儿呀！”跳猫儿显得很为难。
“放心吧，你把饲料弄回来就行，其他的事儿甭管了。”肥丫儿胸有成竹地说。
“你真行啊？”跳猫儿的意思很明显，养猪是你说的我可不遭那份罪！
“一准儿行！”肥丫儿回答得很干脆。
养猪这事儿，肥丫儿并不是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她自然知道这是给自己找副“夹板”像牲口一样地套上了！不过为了跳猫儿、她必须这么做，她得给他创造一个在人前直起腰的机会！哪怕这只是个幻想、她也必须试试，因为他是她爱到骨髓里的男人。
从猪圈搭成，肥丫儿两门一线式的行动路线很稳定。两门即是房门、猪圈门，一线自然是从房门到猪圈这段距离。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肥丫儿的语言渐渐地少了，和跳猫儿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有意识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唉倒霉的猪粪，早知道这么臭就不该养猪！”这是跳猫儿挂在嘴边儿上的话。
“先忍忍吧，等来年猪出栏就好了。”每次肥丫儿都这么安慰他。
这两个人的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这两个人又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在两年的时间不长，那些让他俩头疼的猪终于出栏了。卖猪顺利的程度比他俩预计的好得多。造反派不但没找麻烦，猪又打上了好等级。跳猫儿长这么大，没拿过这么多钱，他直想马上就亲肥丫儿一口！此时肥丫儿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只是平静地对跳猫儿说“明天去市里买台摩托车。”
“嗯呐，嗯呐，”跳猫儿没想到她会这么慷慨，此时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那啥，那啥明天，明天给你个惊喜！”
“啥惊喜也不要，骑上大摩托先在场部转一圈儿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不，无论怎样说还是要感谢媳妇儿的！这是你的血汗钱！”跳猫的“媳妇儿”几个字说得虽然有些别扭，可那毕竟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不知是激动还是心酸，肥丫儿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了好几圈儿！
跳猫儿今天是起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早晨搭的方便车去的市里，晚上日落才回来。这一天，肥丫儿的心一直悬着，跳猫儿的身上毕竟带着两千多块钱，她害怕跳猫儿遇上小偷、害怕遭到抢劫、她甚至害怕他遭遇不测！总之她的心情糟糕透了！直到跳猫儿把暗红色的摩托车推进院里还没缓过神儿来！
“看看，幸福牌子的，怎么样？”跳猫儿兴奋地问肥丫儿。
“啊，啊啊，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肥丫儿所答非所问地说。
“挺不好买的，咱们班的长条子在商店工作，是通过他买的。”
“啊，啊啊，”肥丫儿像是没注意跳猫儿在说什么。
“怎么，不高兴？”跳猫儿疑惑地问。
“不是的，这一天担心死了！”
“这不是顺利地回来了吗，哎、看看我给你买啥了。”跳猫儿一边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兰花儿纸盒。
“那是啥？”
“我说过一定给你个惊喜，金耳环！”
“哎呀，那得多少钱呀？”肥丫儿心疼地问。
“不多，还不到五十块钱呢，来戴上看看漂亮不。”
肥丫儿朝那金灿灿的耳环瞟了一眼自嘲地说“就我这尊容戴什么都不能好看，”不过说归说她还是戴上了。其实，肥丫儿高兴透了，尽管她明知道这耳环是假的，可这说明跳猫儿心里装着她。
自打跳猫儿骑上摩托，身板儿明显地“直溜了”。那些平时对他不屑一顾的人竟然时不常地抛过来一个眼神，虽然那眼神是给摩托车的，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肥丫儿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钱是改变不了出身的，你就是买辆汽车也改变不了二劳改的身份！不过她对自己的付出不后悔，毕竟得到了一副耳环。她太在乎这件宝贝儿了，每当特别高兴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来看看。
“多好的金耳环呀，戴上呗，”跳猫儿说。
“不行，不能让红卫兵看见。”
“那是为啥，不是偷的抢的，”
“这算资产阶级的物件儿吧？”
“胡说，现在政策宽松了，这是在国营商店买的。”
“那也不戴，等以后运动过去再说。”
肥丫的预言太准确了，十年“文革”终于结束了，紧接着就迎来了改革开放！
跳猫儿对改革没什么感觉，倒是开放给了他一展才华的机会。不知道上级领导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把交际舞作为精神文明的一项重要内容。独具慧眼的农场领导们第一时间就挖到了昔日的“舞星”！跳猫儿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交际舞教练。
跳猫儿做交际舞教练，肥丫儿打心眼儿里不同意，“别教那破玩意儿行吗？”肥丫儿用商量的口气问。
“这是农场领导们集体决定的，改变不了。再说主要任务是教领导们的媳妇儿，放心吧。”
“既然是场领导的决定那就干着吧，有一份工作不容易。”肥丫儿极不情愿地说。
“就说呗。今天是第一天，在家的领导都参加，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这么多年了，露露脸。”
“我这形象不适合，去了会给你丢脸的，”
“有啥丢脸的、不就胖点儿吗，哎对了，把金耳环戴上！”
这是肥丫儿第一次戴耳环，别说，有这俩玩意儿在耳朵上晃动着还真解决了精神上紧张的问题。以至于在领导面前几乎忘了拘束！跳猫儿则表现得非常谨慎，那种低头哈腰和献媚的表情让肥丫儿的脸一阵阵地发热！
将近两个小时的交际舞总算结束了，肥丫儿感到从未有过的累和耻辱。回家的路上她始终没说话，大概跳猫儿看出了她的异样，“不高兴啊，领导是看得起我，不然，他们的娘们想靠近那是做梦！”
“千万别动领导女人的心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哪去了，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呀，不过必须和她们搞好关系，领导有个共同的弱点，大事小事都听老婆的！”
“那也不能表现得太露骨，看你今天，太过了，我都有点坐不住了。”肥丫儿显得有些激动。
“官场就这样，这是生存的技巧，你不懂！”跳猫儿不耐烦地说。
夜深了，肥丫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在反复地琢磨跳猫儿的话“这是生存技巧，你不懂！”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跳猫儿的口中出来的。此时她觉得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那么陌生；此时她感觉自己是那么可怜，这么长时间，她竟然这么不了解他。
跳猫儿和肥丫儿的心情正好相反，刚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正搂着那书记、厂长的老婆美美地跳着慢四步儿，那滋味美极了；他梦见小舞厅的几个猛女正轮着班儿地和他跳探戈，那感觉就像十几年前和高中女生一样，小腹紧紧地贴着小腹……不，跳猫儿根本就不是做梦！接下来的日子很快就美梦成真了。
随着上级进一步狠抓精神文明建设，全场迅速地掀起了跳舞的狂潮，除了农场机关和各基层单位、几家私人舞厅也凑热闹似地开始营业了！
时势造就英雄，跳猫儿作为农场唯一一个专业交际舞教练、魔术般地成了农场最受欢迎的“名人”！“文革”时期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们又都把讨好的目光对准了他。与此同时，这些女人对跳猫儿的称呼变了。有的叫他老师、不见外的人叫他猫儿哥，再亲密一点儿的直接叫他猫儿！肥丫儿对“猫儿”的称呼很反感“啥意思呀，小娘们儿直接叫你猫儿了？”
“那有啥呀，不就是个称呼嘛。”
“我都不好意思这样叫，够肉麻的，”
“小农意识！”跳猫儿急了。
“我可听说了，小舞厅的几个娘们儿跟你走得挺近，她们几个人的年龄才多大呀，比咱们姑娘大不了几岁。干嘛非得跟她们黏糊！”
“不可理喻！不跟她们黏糊跟你呀，腰比水缸还粗，知道外面的人都叫你什么吗？——老肥！”肥丫儿没再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
老肥儿这个名字对肥丫儿打击太大了。这名字意味着她已经被公认得不年轻了。从这天起，她总爱照镜子，总爱把那对儿金耳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然后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一下。
“干嘛不戴上啊，挺好看地，”女儿们明显的有安慰老肥儿的意思。
“不，得到年节的时候才能戴的。”
“当什么宝贝呢，破玩意儿！”
“哎，不许这样说，这是你爸给我买的，”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了，农场这个地方不太重视这个节日。大多数人在穿戴上和平素没有太大的区别。老肥儿不一样，这天她是一定要戴上金耳环的，因为那耳环不只是外表的装饰，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跳猫儿和每天一样吃过早饭，习惯性地拿起那个棕色的皮包，（皮包是用来装口香糖的)，又从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一边清理着牙缝儿出去了。
“大过年的还出去呀？”老肥儿问。
“有点事儿得安排一下。”跳猫儿说
“早点儿回来。”老肥儿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夜里。将近十一点钟，外面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哎、我爸还没回来，咱们家什么时候放鞭炮呀？”老肥儿的女儿问。
“等一会儿，吃年夜饭的时候再放鞭炮。”老肥儿一边说一边看了一下表。
“你看谁家像咱们家，把他叫回来吧！”女儿不高兴地说。
“上哪儿找去，这么大个场部。”看得出来，老肥儿实在不愿意去找跳猫儿。
“不怪外边人说你傻，小娘们儿的舞厅呗！”
小娘们究竟叫什么名字，估计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据跳猫儿说，这人命运多舛，先后离了两次婚。开这个舞厅，一是谋生，更主要的是她要坚持自我，跳舞是她精神的全部寄托。
小舞厅离跳猫儿家隔一条街，老肥儿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她并不傻，作为女人，这方面的事瞒不过她，几次她都想进这舞厅去和小娘们儿策略地谈谈，但碍于跳猫儿的阻拦和威胁，始终没能进这个门。
舞厅的大厅只有一排流水灯忽明忽暗地闪着光，里边的一间大概是卧室，玫瑰色的光照在蒙纱贴的窗子上显得别有情调儿。
老肥儿轻步来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又移动到卧室的窗子前，一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上，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她却看得清清楚楚，“跳猫儿，我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里边还是没有声音。“不开门我可要砸玻璃了！”“别砸，有什么话进屋说！”小娘们儿的声音。
门开了，老肥儿只是往卧室扫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你想让我说什么？不要脸的婊子！”老肥儿一边说着狠狠地搧了小娘们儿一个耳光。瞬间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你要干什么，还反了你了！”跳猫儿猛地拽住了老肥儿的耳环，顺势一扯！刹那间，滴滴鲜血从老肥儿的耳朵流了下来。
跳猫儿的这一招儿简直是神操作，瞬间平息了这场战斗！
这个除夕夜的年夜饭、跳猫儿家没吃成。几个孩子没跟他说一句话悄悄地睡下了。老肥儿摘下剩下的一只耳环，像是端详一个怪物一样地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然后又把它放在那个兰花纸盒里，从此没再看它一眼。
跳舞运动一阵风似地过去了，被“精神文明”裹挟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小舞厅也随之停止了营业。跳猫儿和几个舞友虽然还是继续着他们的爱好却很少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转眼之间跳猫儿已经七十八多岁了，不知道哪根神经勾起了他的回忆，这年七月他突然跟老肥儿说：“还记得不，这个月的十五号是咱们结婚五十周年的纪念日。”
“还记着？”老肥儿问。
“记着呢，我想搞一个金婚庆典，你看行吗？”
“有意思吗？”老肥儿问。
“有，起码能接到一大笔钱！”跳猫儿的眼睛里闪着光。
“可惜呀，连一件有纪念意义的物品都没有，”
“有有，金耳环是最好的纪念品！”
“金耳环，你是说金耳环！”老肥儿痉挛般地摸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豁口儿。
“唉——！我看还是算了吧，”老肥儿一边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资料来源：湘西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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