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泪

今天上午给妈妈打电话，其实没什么事，因为她说没人给她打电话，所以她不管去哪里都不拿手机。可从我们儿女的角度，因为给她打电话她从来接不住，久而久之就都打爸的电话。上周从老家回来，我就决定，以后保证一周给她打一次电话。今天打电话，却惹出了我俩的眼泪。

起因是她又劝我，看在孩子们份上，万事忍耐，不管婆婆说啥做啥都不吭声，只要她不打我，都能忍。她说至少婆婆待自己孙子亲，总比保姆可靠多了。我说那是，说到带孩子上，婆婆真的是无可挑剔，我受不了的是她的强势和霸道。妈说只要对孩子好，现在有求于她，只能委曲求全，孩子们总有大的一天，孩子们大了，日子就好过了。她再强势霸道，总不会一直是她的时代。然后妈开始回顾自己年轻时的往事。这些事情，其实我们都听过，但也只是听听而已，如今我也为人母，为人媳，才真切感受到妈当年的苦，当年的难。

我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当年已经成年的爸作为外甥过继给了一直没有儿子的舅舅。继奶奶是舅舅的第三任老婆，而继奶奶也是第三次嫁人，他俩之前的配偶都因病过世。爸的继父将前面妻子生的女儿们或送人，或寄养在亲戚家，迎娶了带着前面生的两个女儿的继奶奶。奶奶到后又生了两个女儿，而继爷爷也很快过世了。爸是泥瓦匠，在工厂或别人家盖房子，在和妈结婚前，每每回到家里，继奶奶一家一家吃过饭洗过碗封了火了。此为背景。

爸妈结婚后有了姐姐，奶奶提前就给我外婆说她不会伺候月子，不会抱孩子，一切别指望她，她啥都不会管。月子是外婆伺候我妈妈的，爸负责洗尿布，满月后妈妈就得干所有活。姐姐不满一岁，爸就得病了，不能赚钱了，奶奶就叫来族里主事人，一再让他们勒令我们一家走，她另找能养老的继子。后来因为妈妈的哭诉，主事人不再为她撑腰才作罢。老家三叔下煤窑赚钱，一发工资就让小叔送来，外婆也让舅舅送钱，姨婆婆有钱也送，爸爸成桶喝草药，就这样，病竟也好了。后来又有了我，有了弟弟。

妈说，因为奶奶及姑姑们都不爱抱孩子，我们三个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趁我们睡觉了赶紧干家务，有时候实在忙不开，让邻居们帮忙抱一会孩子，奶奶及她的女儿们还骂人家。对妈妈冷嘲热讽自然更多，但妈妈一般不吭声，为了孩子，她都忍了。去河里洗衣服偶尔让奶奶他们帮忙抱一会孩子，回来又听邻居说妈刚一出门奶奶就将孩子扔地上，随便孩子哭，孩子哭得睡着了人家才给抱到床上。上次回去还听爸说，那时候他们一直担心奶奶偷偷将我们害了，天天提心吊胆的。妈也说她不管到哪里都将我们带在身边，就是因为害怕。

戳中我们母女俩泪点的是弟弟的事。

一个傍晚，奶奶烧了一大壶开水倒在大盆里，回厨房舀凉水去了，刚刚会走路的弟弟将手伸进了开水盆里，他的手当时被烫熟了，哭得哇哇叫。爸妈抱着弟弟，直直哭了一夜。那天晚上村里有电影，奶奶带着女儿们若无其事去看了两部电影。

第二天，爸妈借邻居二十块钱，抱着弟弟去卫生院看病，医生说太严重看不了，让去洛阳。没办法，又去借钱，到了姨婆婆家，姨婆婆刚刚卖了一头猪，将钱全部给了妈妈。又去大姨家，大姨没钱，她婆婆的干女儿借了二百块钱。拿着钱坐车去洛阳，结果修路，车子东绕西绕，到了洛阳已经下午。弟弟的整只手已经烂掉了（写到这里，我又一次泪流满面，这些年来，每每想到幼小的弟弟受得这些罪我都忍不住流泪），医生刮掉了腐肉，上药，包扎，弟弟疼得直咬妈妈。

包扎完，妈说不能回家，来洛阳一次不容易，得让弟弟手好了再走。举目无亲的他们抱着弟弟一路打听，找到了继奶奶的二女儿家借住一晚（奶奶嫁入我家时这个女儿已经出嫁）。晚上，爸妈还是抱着弟弟哭，这个二姑父人很好，问爸妈是嫌晚饭菜不好，还是嫌招待不周，为什么一直哭。妈说都不是，是因为感觉弟弟的手已经有了异味，弟弟疼得一直咬她，心疼孩子才哭。二姑父说那明天再去医院检查一下，该住院就住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妈说有钱，来时借了不少钱带着呢。

然后弟弟就住院了，住了半个月。医院只让一个家属陪护，所以爸晚上就在大街上睡了半个月（每每想到这个我也老是心酸）。因为太穷，弟弟营养不良，医院里的人都叫他“瘦猴”。妈说你们都没仔细看过，孩子现在手上还有伤痕，说着说着又哭了。

他手上至今有伤痕我何尝不知道。他手受伤这事我印象何尝不深刻？

那时候他一岁多，我三岁多。他在妈妈身边带着，我远在几十里地之外的亲奶奶身边。有邻居问我想家不想，想妈不想，我说：“我妈不想我，我也不想我妈。”这话我一点没印象，是长大后妈妈告诉我的。我唯一有印象的是，奶奶和邻居说话，我在一边虽听不大明白，但知道是和弟弟有关，和弟弟的手有关，并且肯定是坏事，于是我哭着喊着要回家，要见弟弟，对于小孩子的哭闹，大人自然是不放在心上，我白天哭闹半天，晚上又哭闹几次。奶奶起初还哄我，看一点效果没有，她就睡了，记忆中留下的是昏黄的灯光和我哭累的睡着了。直到长大后我的记忆才和现实之事对上号。

妈说我们慢慢长大，奶奶对我们才逐渐好起来。其实在我们印象中一点没觉得奶奶和亲奶奶有区别。妈妈不会做啥饭也不爱做饭，奶奶很会做饭，小时候我们姐弟仨没少吃奶奶的饭。奶奶的二女儿是洛阳市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经常给奶奶买新奇的东西吃。小时候，几颗葡萄干，一小口葡萄酒，半根火腿肠，一点点柿饼，这些记忆中的美味都来自奶奶。冬天天冷，放学回家我们冻的哧哧哈哈，奶奶赶紧烧一堆火给我们烤烤。长大后，学做饭，奶奶也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我和姐姐。奶奶春节回娘家或者去姑姑们家，也总是喜欢带着我们。高中时，有次家里停水，妈骂着让我去挑水，挑俩空桶我还摇摇晃晃把握不了平衡，为了免得妈妈再骂我，七十多岁的奶奶帮我挑了两半桶水回来。还有次被妈妈骂，我气得躺床上哭，恨不能死去，奶奶包了饺子，给我端来，好劝歹劝让我吃下。还有弟弟，小时候弟弟手冷，奶奶掀起自己衣服让弟弟手伸进去取暖。

这些好我们都记得，我们如同亲孙女孙子一样孝敬她。她老了和姑姑们一起生活，我们有时间就去看她，给她买好吃的，给她钱，给她过生日。她也逢人就夸自己的孙子孙女好。爸爸妈妈也时不时去看她，她生病了陪她看病，住院了出医药费，完全其乐融融的样子。

所以，每每妈妈说起往事，我们都嫌她唠叨。如今年事渐长，设身处地想想，方知妈妈的不易及大度。记得在美柚上看过，一个年轻宝妈说孩子小时候奶奶不管不问，心疼闺女的姥姥带大了外孙。等孩子上幼儿园了，奶奶说：“孩子小时候难带，对他好也不记得。现在大了，该上学了，好带了，也有记忆了，接回来吧。”大有小白菜长大了连盆端走的感觉。这和我们家的情况多么相似！

可是对于这样的奶奶我们实在恨不起来，不能因此而和她断了关系，更不能去替妈妈伸张正义，为她曾吃过的苦讨要说法。我唯有劝妈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好在我们姐弟三个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了，好在我们都组成新家庭，过的都还不错，而她和爸现在过得也不错，过去的让它过去吧，现在是属于她的时代，我们好好孝敬她，她的忍让与付出也就得到了回报。

小时候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认为世界不是黑就是白，认为只要谁伤害了自己及自己所爱的人，就必须得恨。长大后，我才知道，人性是复杂的，完全不能一概而论。奶奶曾让妈妈吃了好多苦，我恨不起来；婆婆也让我无数次暴怒甚至伤心掉泪，我同样恨不起来。奶奶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婆婆对我儿女的爱，我也都明白。不是我没有立场，而是身处其中，实在难以理清爱和恨的分界。

但妈妈的眼泪，我们不能轻易抹去，我们更要时时记起她的不易，她的付出，她的心酸，我们要更加孝敬她，多多关心她，用我们的爱化解她心里曾经的怨。她的怨不是我们带来的，却因我们而起，我们有责任去除她的症结。就如同现在我对婆婆的怨，我自然从没想过等儿女长大了为我撑腰替我出气，儿女长大都有了出息，即使我受些委屈也值了。

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缠缠绕绕，让你分不清辨不明，但只要怀有一颗善心，抱着对生活的希望，有着对下一代的希冀，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而那些曾经对我们不善的人，那些曾经让我们受伤的事，我们即使不能忘记，也总要试着放下，放过她们，也就放过了自己。日子，是往前过的，我们不能让曾经的伤痛再对现在的我们继续造成伤害，这应该是人生的智慧。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努力提高自己，争取在以后的以后，不让我孙子的妈妈因我而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