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记

01

3月16日，周六，正常产检的日子。做了彩超和胎心监护，给医生看单子，她说彩超一切正常，胎心监护显示有宫缩，让我最晚周一上午住院。我说想让她手术，她说她周一坐诊，周二在住院部，可以给手术。

结果，3月17日晚上，肚子便开始一阵一阵疼了起来，疼得睡不着了，惊醒了一家人。小王开始洗脸刷牙，收拾东西往车里装。他几趟运完往医院带的东西后，肚子疼似乎频率低了，我就让他先睡，情况不对再喊他，一旦到了医院，他可得几日几夜熬呢，之前还是能休息一会是一会吧。我先是坐着，后来躺下了，肚子还是疼，并且频率又高了，我打开美柚，开始检测，宫缩有时候竟到了几分钟一次，并且比较有规律。又打开百度，有的说这种情况可能几个小时就要生产了。我吓一跳，准备剖腹产，我可不想再受顺产，甚至顺转剖之罪，头胎的痛苦经历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于是起床穿好衣服，洗脸刷牙，半躺着熬时间。

终于到了四点多钟，小王睡醒了，我说出发吧，就准备走。闺女又醒了，过来抱着我，再次问生孩子会不会有危险，我说不会。她又哭了，说舍不得离开妈妈。临出门前，她交代早点回来，让我和小王好笑。

到医院五点多，缴费，办入院手续，分配病房，抽血，填各种表格，做各种检查。医生问我还坚持周二手术吗，想想还有整整一天一夜，万一期间发动了，医生说未必能安排手术，岂不是多受罪？于是我很坚定地说不，就安排今天。然后医生告诉我今天手术，就不能吃喝东西。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前一天晚上九点多闺女逼着我喝了一盒纯奶，一夜未眠，大早上又折腾到医院，早已饥肠辘辘，可是只能忍。

以为上午能手术，问了几次，都说没有安排好，中午十二点多，护士来给输了营养液，说暂时不能手术，补充一下能量。一直到四点多，护士来插尿管，输液，说马上手术。痛点低的我能说插尿管就很疼好吗？不多一会儿，准备就绪的我就被推向了手术室。

02

麻醉师挺粗暴，命令我侧卧，双腿并拢弯曲，紧紧顶着肚子，不要动。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我这个大肚便便的孕妇实在难以完成，所幸有她的助手帮助我，虽然姿势极其难受，但至少完成了指令。感觉麻醉师在用一个小锤子，把一颗颗大钉子钉入我的后背，那种疼，远超过了插尿管。麻醉师钉了一会，突然大声吼我往另一张床上挪，催着快快，还用手推着我，在连滚带爬到了手术台上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直觉。

我想象着电视剧中头顶大灯全开，几乎照瞎了双眼，医生护士在灯下围成一圈，护士拿出银光闪闪种类繁多的各种手术器械，医生全副武装，一样样接在手中，动作娴熟地划开我的肚皮……实际情况是我实在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到给我手术的有几个人，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是女的，因为她们手熟练地动着，嘴也动着，不停地说家长里短，衣服，化妆品，竟没有片言只语提到我，我肚子里的小家伙。我没感受到她们划开我肚皮，我也没感受到她们将宝贝从我肚子里取出来，我只听得了小孩哇哇的哭声，哭声不算大，也不算响，我猜想可能是我的孩子吧。然后我听到其中一个女声说了出生时间，孩子重量，但没有说性别。我想问，但吸着氧气，我感觉发不了声，何况我也并不好意思问。

然后我感觉到了她们在我肚子里使劲掏啊掏啊，似乎要将我的肠子撕扯出来。不疼，但却是撕心裂肺的那种难受。我忍着，但有时候又觉得忍不了，因为这个过程实在有点漫长。后来有个护士过来，问我知道不知道生的啥，我说不知道，可能声音太小，她没听到，又趴我耳边问了一遍，我答不知，她告诉我，是男孩，几斤几两，什么时间出生。我的心瞬时平静了，第一个想到的是上天还是厚待我和小王的，第二想的是以后小王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也用不着自卑了。

终于，一个护士推着我，另一个抱着我的儿子，走出手术室。长长的廊道里，我只看到抱着我儿子在我前面走的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的女护士，不由地羡慕起她来，将一个个新生儿抱向他们的父母，将一个个希望带给千家万户，她何其幸福！

03

手术室外，我的亲人们，小王，婆婆，妹妹，已等得迫不及待。待到护士宣布是男孩时，我分明看到小王激动的眼泪。看到他流泪，我的泪水也哗啦一下出来了。婆婆在一边说，这是高兴事，哭啥，小王弯下腰给我擦泪，亲了亲我的额头。婆婆抱着孩子，小王推着我，回病房。等电梯时，小王给我掖被子，又亲了我的额头，说，以后这个家就你当家做主了。这只是他给我开过的无数个口头支票里的一阵，当然，这是后话。

刚刚手术完，我的精神状态很好，麻药劲没过，不觉得疼，让小王给我妈打电话报喜，接见放学后被爷爷带来的闺女，和小王聊一年来艰辛的备孕经过……唯一不舒服的是，肚子很饿，却没有通气不能吃东西。喉咙干得能冒烟，嘴唇硬的像铁片。妹妹拿棉签蘸水给我擦嘴唇，无效。后来她听临床的建议，拿勺子蘸水给我润嘴唇，稍微舒服了点。摸摸我的腿，如同摸着软乎乎的橡胶制品，没有一点感觉。为了尽快恢复，只要坐下来，小王及妹妹就习惯性地给我按摩腿。

第二天早上量体温，我发烧了，头脑昏昏沉沉。麻药劲过了，刀口疼了起来，每隔一个小时护士来按一次肚子，更是疼得惨绝人寰。护士要我穿上上衣，小王和妹妹配合，挪动我的身子，一点一点穿。我如同废人，一点劲也使不上，除了感受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护士要求时不时翻翻身，不然会得褥疮，可每动一下钻心的疼痛令我不能忍，何况动了多下，疼出一身一身的冷汗后发现位置并没变化。于是我豁出去了，哪怕得褥疮，我不动了，那种疼我真忍不了。护士要求每隔一段时间给我擦一下下身，换一下护理垫。小王和妹妹不厌其烦地给我擦，给我换，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要拼力忍着挪动身子带来的刻骨疼痛。还有无处不在的饥饿干渴。

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醒来再睡去。疼，饿，渴缠绕。傍晚，拔了尿管，护士要求给我穿上下衣，半小时内下床活动，排尿。我两个尽职尽责的护理费了好大劲帮我穿好，扶我起来。躺着想要坐起来需要付出数不尽的时间和疼痛，坐起来想要下了床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疼痛，穿上鞋子下地走路更是一阵一阵钻心的疼，我低着头，弯着腰，驮着背，起初被馋着，后来自己走，手按着床，椅子，桌子，每挪一步都需要半个世纪，再用半个世纪喘气，忍痛，鼓足勇气。到卫生间，坐到马桶上感觉又花了生与死之间的距离那么长的时间。小便这个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此时也是如同刀尖丛中舞蹈一样困难。

无处不在的疼痛让我想起早我两年生产的几个好姐妹，我想她们真是坚强，就没听她们提起过这种种的痛。我想为什么现代医学这么不人道，做了这么大的手术，这么短时间就要求下地走路，根本不考虑产妇的承受力，让大家受这么大的罪。我想从住院起我好像就在参加“挑战不可能”，一次次挑战我耐受度的极限，又像在爬山，本来以为已经到了疼痛的巅峰，却更有一个接一个更高的疼痛高峰等着自己。

04

因为一直不通气，第二天晚上小王给我买了通气汤，喝了后，整整一夜，肚子里好像有无数气泡在游走，碰撞，膨胀，爆发的能量带来一阵阵疼痛，加上宫缩之疼，刀口之疼，偏偏疼得恰到好处，各种疼痛都那么清晰，又不至于让你昏过去，只能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熬。后半夜终于通了气，第三天早上，我喝上了小米粥。饿了五十多个小时后，我终于可以进点食物了。

第三天，乳房开始胀痛，护士告知我到乳腺按摩室按摩，并不远，出了病房，经过走廊，横穿医生办公室，从另一个门出去，隔壁就是。接下来的两天，病房到按摩室就成了我的生命中最遥远的距离。之前从我的床位到室内卫生间，几米远我都要几分钟才能挪到，如今这几十米更是遥不可及。更何况，躺着到坐着，坐着到下床，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无尽的付出及疼痛的折磨。所以通乳师告知我下午三点到达，我两点半就准备下床了，虽然正常人用不了一分钟，但就我而言，一个个的分解动作，一次次疼痛后的喘息，都工程浩大且耗时良多。这一天晚上，除了本来就有的疼痛，我的胳膊腿包括手腕也都疼了起来，疼得动一下都困难。小王和妹妹又多了给我按摩胳膊腿的任务。

本来我以为各种疼痛已经在我身上全部现身并应该达到了它们各自的巅峰，可是妹妹说她那时止疼泵去掉后第一次下床疼得差点昏过去，我就一直害怕止疼泵去掉那一刻，我问小王能不能去了再换个新止疼泵，他说应该可以吧，也就几百块钱的事。之前护士说过如果疼得狠忍不了就把止疼泵开关动一下，让药劲大一点，我怕药用完的快无论多疼都忍着不加大药量。因为这一天活动过多，止疼泵针头处出血了，小王叫来护士处理一下，谁知道她竟然一把拔掉了，问为什么，她说没有药了不拔干什么，问能不能再给换个新的，告曰不能。接下来我一直担心更疼的情况出现，小王说不会更疼了，因为药早就没有了，早就没有止疼效果了。想想也是，幸亏就是，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原来每次痛经我都痛不欲生，一次在痛得躺床上哭时，凤琴笨拙地劝我：“这样你都哭，那人家那些打仗时缺胳膊断腿的战士咋过呀？”我也无数次想过，幸好我没生在战争年代，不然我必定是那种被敌人抓住还没打就招的叛徒，并不是不爱国爱党爱人民，实在是因为我的痛点太低太低，想着老虎凳，竹夹，钉指这些酷刑，我的手脚乃至全身都有真实的痛感，更何况真的经受。生闺女那时候顺转剖，经历了顺产四五个小时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阵痛，我才知道原来电视剧中生孩子的那些镜头是生活的真实再现，完全没有夸大其词，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经历过这样死去活来惨绝人寰的痛苦才得以降生的。我才知道为何大家都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难日。我才知道为何说女人生孩子是从鬼门关里过了一遭。我在那剧痛的几个小时里，意识曾经一度模糊，曾经想着太疼了，不如就此让我去吧，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生活再美好对我也没什么诱惑了，让我一了百了吧。所以后来转剖后，我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留下，还想着早知道剖一点都不疼何必傻傻地尝试顺，还顺而不得。都说顺转剖是受两茬罪，但剖之罪那时候我确实一无所感。接下来几年，有人问哪种生产方式好，我都坚定不移地选剖。没想到二胎让我有了全新的体验，经受了360度无死角的痛苦。

05

第四天，可能是因为小王及妹妹每天温水给我擦身子这种物理降温方式起效果了，也可能是乳腺疏通了，烧退了，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同时走路能挪的步子大了，乳腺按摩室的距离也没那么遥远了。小王羡慕临床也是剖腹的产妇能坐直了身子，说我也快能坐直了。疼痛稍减的我才有精力仔细看看我的孩子。只是，想要坐起来，想要由床上到地上，依然困难重重，依然疼痛阵阵。

在医院住了5个晚上，每天晚上我都不敢放开胆量睡觉。前三天陪护的有小王、婆婆、妹妹，后来两天只有小王和婆婆。外面走廊好像有几张能躺下睡觉的椅子，每到晚上，爱子心切的婆婆就将儿女全赶到外面去睡觉，她自己一个人陪护。说是陪护，孩子睡着后她躺在唯一的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呼噜声如雷，有时候孩子哭都听不见。病房里两个产妇及家属，另一家陪护人员比较多，半夜也出出进进的，每听到门响，我就支起耳朵听，看是不是有陌生人闯入，尽力寻找婴儿车中我的孩子，看他安然无恙地睡着才放心。有时候困极不小心睡沉了，醒来赶紧看看孩子还在不在，并一阵自责，暗暗命令自己不要如此贪睡了，一定要警醒些，一定不要让偷孩子的不法之徒有可乘之机。后来我悄悄告诉小王我的苦恼，问能不能夜里换他陪护，他和婆婆说了，婆婆心疼儿子，想让他在外面啥心都不用操好好睡觉，所以执意不肯。小王和我说，他就在门口守着，支起从家里带来的藤椅躺着休息，让我放心。婆婆骂了几次让他到走廊长椅上好好睡觉，小王不听，她也只得作罢。但我仍然不能彻底放心，每当听到门响我都一阵激灵。所以我迫切希望早日出院，不用再这样心力交瘁。

第六天，爸妈弟弟弟妹要来看我，问了医生，说情况正常可以拆线出院。医生看了刀口表面，说长得还行，不过还要做彩超检查。想着彩超室距离病房不啻于千里万里的距离，我就害怕。还是贴心的小王有办法，他从护士站借来轮椅，让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坐上去再盖上被子，然后推着我走。生平第一次坐了轮椅，感觉还不错。

检查完一切正常，换药，办出院手续，收拾东西，归心似箭的我，终于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了，再也不用担心偷小孩的而不敢酣畅淋漓地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