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往老家打电话，爹正在地里，说该收麦子了，在收割机进地之前，先把边角的麦子割了。
闺女听闻手割麦子，有点惊诧，说妈妈不是早就有那种割麦的机器了吗？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用手割？难道外爷家那里还那么落后？
我告诉她家里那块地叫“老坟”，意思是地里有很多坟，坟与坟的中间，收割机这种庞然大物是进不去的，只能先拿镰刀割了。
说起老坟这块地，我就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回忆起青春年华，在校园之外，我挥洒了最多汗水的地方。
作为农村孩子，周末或者放假回家，最主要的事情根本不是写作业，而是干家务农活。我家就老坟一大块地，四五亩的样子，每年暑假，我大半的时光都是在这块地里度过的。
从暑假刚开始，玉米苗一丁点儿高，妈便安排我们两人去锄草。我向来是那种即便有一百样活摆在面前，也要撑着一口气全部干完，然后再身心轻松地歇息的人。而我妈，恰恰相反。因为中午太热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下地了，太早露水大我走到地里衣服就全被打湿了，我妈还要再睡一会儿。每天下午下地，短短一段路程，她如同明星走红毯一样，看见个人得拉住喷半天，看见块石头得坐下歇半天，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等得我心急如焚，后来我就干脆自己先走。有时候我锄个来回了，她还没走到地头。我到地里闷头猛锄，累了也不愿意直个腰，虽然力气不够大，技术不够精，但我能坚持。我妈不行，她平均锄一个小时就得停下来歇半个小时，喝点儿水，唱会儿歌。所以锄着锄着，我们就拉开差距了，有时候一个人在这头，一个人在那头。我妈喊着让我歇歇，于是我便歇歇，一屁股坐在坟头，随手拔起坟上的野草。她终于锄过来了，看到我在坟上坐着，吓一大跳，问你不害怕？有啥怕的？这么热的天，还能出来个鬼？出来了也是列祖列宗，让他替我锄会儿地，享受一下与后辈同劳之乐。
我以为锄完了就可以舒舒服服在家里歇着的想法就和明天一样，近在咫尺远隔天涯，永远没有到来的那天。因为锄完一遍草就又长出来了，得锄第二遍。锄完二遍玉米就很高了，再锄会碰断玉米杆，可是还有草怎么办？用手薅呀！三遍之后终于没什么草了，但又该施肥了，化肥、尿素，那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窒息。长满刺毛茸茸的玉米叶剌（lá）得浑身一道道的伤痕，回家之后用水洗过火辣辣的疼，那酸爽。尤其我的皮肤还比较敏感，被玉米叶剌过之后奇痒无比，挠得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直挠到出血痒还止不住，而这种状况要持续一个多月，红疙瘩褪去才逐渐消失。
话说和我小时候是傻大胆恰恰相反，我妈是胆小鬼。她起初一定要我和她一起下地就是为了我陪着她，地里那么多坟，她太害怕了，她没想到很快的我的干活能力要超过她了。玉米长高了之后，通常是三五步我们就互相看不见了，她又爱坐下歇，又不敢坐坟头，坐在地上视野更窄，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寂静的绿色海洋。一会儿看不到我的动静她就害怕，开始扯着嗓子喊我。我不知道她是害怕，只是觉得一会儿一喊一会儿一喊太烦人，所以起初我还答应，后来就装聋作哑，只管干我的活，她开始一边喊一边到处找我。我以为她担心我出意外，还挺感动，后来知道她只是自己害怕，嗨，原来我自作多情了。
饶是如此，毕竟是亲妈，我得保护她。再拉开差距时我就不停催她别歇了，起来干完活回家再歇，并在差距大得交流困难时有意识的等她一会儿，当然还是坐在坟头。闺女听到这里再次问我，妈妈难道你不害怕吗？我说怕啥？鬼？如果世上真的有鬼，那人和鬼的关系也如同两条平行线的关系，知道什么是平行线吧？就是永远不会出现交集，人和鬼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不可能相遇，何怕之有？
她又问，即便没有鬼，但是坟里死人的尸体你不怕吗？我竭力搜索记忆里的有限知识向她科普:这些坟里埋的都是死去多少年的人，人或动物死后，会分解成二氧化碳、水和无机盐，然后被土地吸收。剩下不能分解的骨头，主要成分是磷和钙，这些骨头，和猪骨鱼骨成分差不多，有什么可怕的？
闺女又问我最后一个问题:妈妈，这样说你不怕鬼，但你那天看了个鬼片，为啥上卫生间都不敢，还让我和弟弟陪着？这可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发问，好吧，我只好如实相告:曾经坐在坟头，那都是年少轻狂时的事，如今的我，和当年的我妈一样，是妥妥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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