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区防疫执勤那天，老刘无意中碰到了自己的高中老同学。
老同学是个女的。可他简直认不出来了：穿一件华贵但有着俗艳的大朵花的棉袄，稀疏细绒毛一样的头发给拢在后边，又垂下一根尾巴一样的辫子。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就像是里面夹了个夹层，给撑着绷了起来。耳垂下吊着两个金灿灿的坠子，估计是值钱货。
她应该是跟老公带孙子一起去做核酸才回来。在门口遇到了熟识的人，就停下来啰啰嗦嗦地唠家常。
老刘一直在棚子里坐着，听着这个女人在那里热情极高语速极快地讲过去所受的可怜，但到最后老刘发现人家是为了衬托今天自己日子过得有多么幸福。
大凡经历了艰难困苦的人，在后来日子过得不错的情况下，都喜欢讲给人家听听。她们倒不是想让人家同情自己当初的苦，而是要人家羡慕自己今日的甜美和富有。这一点，在农村大妈们身上，特别突出。——如果不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好跟人讲讲，心里总一百个不得劲儿。
她的说话声音很大，估计小区二三楼的住户在家里隔着玻璃门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呀，——咱们一个院子，又住隔壁。你知道么：四个娃，就他一个人上班，那么点儿工资。我又没有工作，就守在家里缝缝补补的凑合。煤球珍惜的，咋节约咋用。唉，几个娃的衣服从来就没买过，都是我做的。然后就是不听地补布丁，隔几年才再做一身儿。多亏家里有七亩地，吃粮吃菜上没受难。”——显然，老同学的老公跟这个熟人是同事，对他们当初的窘迫很了解。
她讲自己吃苦的时候，嘴里不住地“啧啧啧”叹息，一副忆苦思甜的愁苦样子。然后呢，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就像取暖的小太阳，一下子给拧开了并且直接到了高档，亮了热乎了。
“我那个儿媳妇呀，人家真的是太能干了，在银行上班，工资大的很。自己还在外面开了个小公司，手底下有四五个员工。”
老刘猜得到她一定是拉着听话人的胳膊面对面认真地讲述的。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唾沫星子都能钻到人家眼睛里头了。
“所以嘛，儿媳妇过生日的时候，儿子给几十万买了个车……”
老刘本来在那里坐着想事情，但是咋觉得越听这声音越熟悉。他顺着棚子门口缝隙往外面一看，果然，依稀看得出是自己当初的老同学。
老同学当时在学校里，算不上校花，但绝对算班花是没一点疑问的。
女生天生就有这个优势：长得漂亮了，就像月亮一样，总是被一群星星簇拥着。班花就像个傲娇的公主，老师也喜欢关照，学生也喜欢接近。整天在学校里，像杨玉环一样被人前呼后拥着。像老刘，——当时应该是小刘，那样青涩瘦小的木讷男生，估计同学三年人家都不知道有个他。
他一直安静地坐在前排靠近北墙窗子跟前，看黑板必须得侧着身子斜着看；有时候老师黑板最南头的板书，他还得站起来趔趄着神长脖子努力去看。学习上吧，他中不溜儿，不出色，也不是很差。标准就是一把抓起来扔到人堆里头，扒拉半天要找不出来的那种。
那时候虽然男生女生不说话，但那是对于大多数学生。个别人还是在偷着搞地下情况，脸上那种轻松甜蜜的神色完全不像一门心思啃书本人的样子嘛。
班花听说是也有点情况。——大凡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上学的时候要是没有被男生写过情书追求过的，那一定是一种羞辱。虽然她可能没有这个意思，但是经不住过多追求者的言语恭维。起码，学习上还是分了点儿心。
临毕业的时候，同学之间互相给笔记本上写留言。小刘其实很希望班花能给自己也留点儿言，好作为三年高中同学的美好回忆。
可惜的是，找她留言的人太多，还有同年级外班的男生。他们把班花像卷白菜一样围在中心，小刘跳起来都看不到班花人在哪里站着。
那天，他足足等了半节课，都没能等到机会。没办法，他只好背上东西回家。——高考前学校放假三天，让自己在家休息放松，准备参加高考。小刘家还在三十里外，他得一路步行。再耽误下去，赶天黑要回不了家了。
——他们的高中同学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后来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有关班花的消息，都是听同学们说的。
高考后，一半同学考上了。有几个人不上了，回家自谋工作。其他同学各自到不同的学校补习去了。
小刘也是补习大军中的一员。他去了个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的学校，用了头悬梁锥刺股的笨精神，扎扎实实复习了一年。还好，第二年考上了个大专，毕业后分到了农牧局。
在农牧局一个下属单位里小刘不显山不露水，不温不火地就变成了现在的老刘。挂名是个小科长，其实就是领导照顾给解决待遇的。
三十多年时间，跟几个很对路的同学联络过，吃过几回饭。但跟其他人还真的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任何消息。
好像隐约听说班上坚持补习下来的，最后都考上了。有几个人实在不想坚持了，就回家了。男生娶了媳妇，女的嫁了人。这样走上社会后，有了家的扯络，联系就更少了。加之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了，于是，大家就各自散落在生活的汪洋之中。
时间就像一个雕刻师，把男人雕琢得瘦削冷峻，额头上划下道道皱纹。就像老刘，对着镜子看去，仿佛旧瓦罐裂开的口子，醒目惊人。把女人，都像充气管一样，给弄得膨胀松弛起来，精致的外表下面，总有很多遮掩不住的松弛。
听说有些男生自己做水果生意，或者开饭店，也都还可以。有的女生找了差不多的老公，有当了局长的，也有一般办事员的。现在也都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当然，也有没考上，在农村随便找个人成了家的。
这个班花女生，听说是找了个民办教师。后来民办教师转了正，去了教研室。那时候教研室就是一个大院子，里面两排对开平房。大家各家分一个房子，吃住都在那里。
跟老刘值班的人是另一个系统的，恰好就是他同学熟识的人。刚才就是他们在那里聊了两个小时，——其实是这个人听了两个小时。
也难怪老刘认不出来了。都三十多年前的同学了，大家的变化都好大啊。只有声音，还依稀有点印象。
“唉，毕竟是农村女人，俗气的，就爱夸自家的啥都好，尤其爱夸自家儿媳妇。——其实叫人家儿媳妇给训的啥一样的，乖得像只猫。”值班同志说，“每一回见了人就要学她家的事，不给人自夸一下心里就好像给啥东西堵着一样。有意思的很！”
老刘没敢说那个人是他的老同学。所以，静静地听着。他的心里涌上了一种百味莫辨的滋味：正像一首歌里唱的，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都老了，有人变得思想丰盈了，有人变得那么庸俗了。
那天回家后，老刘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出去跟老同学主动相认的做法是对的。既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也保存了那份当初的美好印象。——当初读书时候的那份纯真美好，回忆起来还带有青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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