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了。刚一过五一假，立马就没有了早晚之分。或者说，早上天气就已经很热，可以直接上短袖了。
一入五月，高考一下子就站到了你的面前。天气一热，更加剧了对高考的焦虑。关于高考的故事，太多太多。对很多人是福，对很多人是痛。
我的这个同学，身上就有着非常离奇而又非常励志的高考故事。
那是我踏入复习班的时候认识他的。那个时候，其他人悄悄跟我说他已经复习了三年了，第一年离分数线差两分，第二年还差两分，去年差了五分。这不，今年九月份又背着铺盖卷土重来了。
我那个时候也正烦得要死。心想，别人复习几年跟我有毛的关系，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得先把自己的学习弄好，让自己跳出“农门”。
复习班的气氛是很压抑的，就像一口焖锅。大家好像都憋着一口闷气，很少有人说玩笑话，很难见到脸上有轻松的表情。看到过补习班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别人欠我们很多钱似的。其实，不是别人欠我们，而是我们欠家人，亲戚和朋友很多，最主要的，是我们欠自己太多——时间，精力，人生。
我们班很大，快一百一十人。你站在前面讲台上朝下面一看，黑压压一片。讲台二尺多高，个子矮的人一步还跨不上去。据说这样是为了让英语老师上课的时候有存在感。——我们英语老师个子低，他上课的时候教室后半三分之一排坐的人几乎就看不到他。所以，专门给英语老师定制了一个木踏板，平常放在讲桌下面。
那一次老师讲动名词和现在分词辩识，一激动，一脚踩空，他人翻下讲台，掉到教室门口放的竹笼里头了。——那个时候打扫卫生的工具都放在那里。把前头坐的人给吓得，只听到“窟通”一声，老师不见了。他们急忙跑过去，把老师从竹笼里头拽出来。
那堂课出了那个意外，反倒让大家对这堂课理解得更透彻了。很多一直把动名词和现在分词当一回事儿的人，就像忽然给英语老师那一次的窟通一声捅开了窍门，完全弄明白了。
我这个同学就是被捅开窍道者之一。
也真是巧了。一百一十人的座位，我俩是邻桌。我们教室座位是这样布置的：中间两排桌凳并排紧挨着，左右两边窗子跟前各一排。我们俩的座位，是堪比同桌的邻桌。他第三组里边，我第二组里边。我俩的同桌都是女生，不知道老师咋想的，把女生都安排在边边儿上，也许是为了照顾女生进出方便吧。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太跟女生说话。所以，我俩邻桌的关系，就比各自的同桌的关系还好了。我俩经常说，这就像中国大陆跟朝鲜，是兄弟姐妹一般的情谊，而跟自己的亲兄弟台湾，中间总有点硌应一样。
他的理科特别厉害，我简直想不到他立体几何做辅助线的能力怎么能那么强。我是打死也想不到的，他盯着看一会儿，忽然拿笔一画，解题思路忽然开朗了。当然，我同样想不通那么简单的英语，他打死也弄不明白。这样说吧，好像跟我同学一年，他也就是英语老师那次舍身“窟通一声”叫他弄明白了那个知识点，其他的还是一锅黏浆子。你撕着他耳朵给他辅导，他还是瓜不唧唧地看着你发呆。作为邻桌，他给我讲了许多数学技巧，我大概听懂了，做题能用上。我给他讲的英语，简直就是往水泥地面上洒水，一点儿没渗进去，全部蒸发光了。
那一年，我高考数学卷子被偷，最后以高于分数线两分的成绩被录取。他差了三分，又一次名落孙山。
听说，他父亲跟他坐了一晚上，谈他上学的事情：“不行咱就算了吧，我托人给你找个工作，一样的。”
他父亲说这话是很有底气的。因为他父亲一直搞木活，手艺好，活多的很，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的大名。他家里的日子，这样说吧，八九十年代“万元户”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片，一个乡镇能出一个都不错了，县上要表彰戴大红花呢。我这个同学他父亲，连续几年在台子上戴了大红花，而且还都是县长给亲自戴的：“老郑，你牛啊！好好弄，你是咱县里的致富能手，是咱县里的一杆旗，要越来越红！”
我这个郑同学，看上去跟我一样文文儿的，没想到还是个烈倔性子。他一下子站起来，像拿着个喷火器一样对着他父亲怒怼：“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我九月份还要去复习，你不想掏学费就说话，我自己想办法。”
他爸这个县长嘴里的牛人，在自己儿子跟前就像个龟孙子，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不出话。
就这样，我那一年上大学走的时候，我这个同学又踏进了补习学校的大门。为了避免尴尬，我让家里人把自己的一封鼓励信转交给他，希望好好复习，我们好尽快在大学继续当同学。
那个时候，复习生也不少，但像他这样的，还是极少。很多他当年的同学，人家已经师范毕业成了老师。最要命的是，他一个同学还教他们复习班英语。这样的情况，真是叫人避不开，又受不了。可是，我这个同学受得了；否则，我都不会依然跟他保持联系，而且那么佩服他。
真的，我很佩服他，服他这种勇气，还有毅力。我们俩经常通信，过年的时候也都要一块儿坐坐。
我不知道命运要折磨一个人狠心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我都很为我这个同学鸣不平：他一直复习到了第八年，依然没有考上。他的很多同学，都已经毕业结婚生了孩子，他还在火补。
第八年那一次高考成绩出来后，他主动找了他父亲：“爸，今年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要是真的考不上，——国家政策也不允许了，我自己就认命了！”
我同学说的很悲壮，他父亲紧紧地搂着儿子，一句话没说。
那时候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他有一天特意约我去老家甘峪水库那里去坐。
八月份的甘峪水库两面山岭，被一层厚实的绿毯子包裹着。正是午后时分，你看过去，高高低低地闪着银光。
我们俩坐在大坝西侧的陡坎底下一片阴凉处。为了避免尴尬，我们不谈高考的事情，这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心痛。
我们坐着的正前面四五米处，一棵小树瘦弱地蜷缩在旁边一棵大树底下，显得那么没有出息。再看看旁边山崖间的那些树，有些几乎是斜着身子硬突破岩层钻出来的，然后努力地长向天空。为了生长，它们有的拧着，有的歪着，但很有生命力。
我同学指着那里很严肃地跟我说：“我不想做大树底下的那棵小树，虽然可以不被风吹日晒，但是那样一辈子没意思没价值。”
我明白了他的心思，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明确地加了一下力。我们之间，可能这样就是最好的交流和鼓励了。
那一年，我们家院子角落里多年不开花的虎皮兰开花了。我们一家人感到非常高兴，我也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发生。果然，高考成绩揭晓的那一天，我这个同学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了我们家。他进来后，啥话没说，就塞给我一张纸条——高考成绩单。然后，牛饮一样的端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仰脖子灌起来。
人生这条路，有时候难走的时候真他妈难走，处处碰壁处处不顺，你喝凉水都塞牙。但是，当你走过这个窄口子，面前可能豁然开朗，一片畅通。
也真是怪了，我这个同学经历了这第九次高考，好像是终于给打通了心窍：本科毕业考研，轻松过关；接着考博，也不怎么费吹灰之力。
他后来进了一家科研单位，效益很好。把我给羡慕的，经常跟他说迟来的饭是好饭，晚开的花更香。
忽然，那一年他电话通知我：“喂，伙儿，我辞职了。我想下海游一圈儿！”
我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那么执着地高考，难得不是为了得到一份这样叫人艳羡的工作么？”
“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他卖了个关子，“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我不比别人差。现在，我只是想让自己多经历一些。国家正式单位，我经历了，也就拿回事儿，不留恋了。我还想经历一下自由创业这样富有刺激性的事业。”
我们常常很简单的看一个人，并且根据自己的眼光给人家下定义，或者圈定他的上限。其实，这是一种普遍但极其愚蠢的做法。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一个人的努力也是无限的。你不能看到他的背影或者侧影，就断定他能走多远能干多大事业。就像当年杭州师范毕业的马云，其貌不扬，没有谁能预判到他干到现在这个样子吧？
我这个同学现在去国外发展了。我很羡慕他，同样是人，他的舞台显然不只是我们生活的这一片地方，而是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常常这样想，当年上帝给了他那么多的磨砺，兴许就是要给现在的他的一些铺垫吧。庆幸的是，我的这个同学跨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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