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跟我是关系铁得没缝缝儿的大学同宿舍同学。
用中文系的语言来说，他属于浪漫主义派系，我归属现实主义门类。他喜欢研究《楚辞》，我整天啃读《诗经》；他像李太白一样洒脱狂放，比徐志摩还多情奔放。我呢，痴迷于像柳青一样质朴，和路遥一样勤恳，跟余华一样的接地气。
我俩最大的爱好，一个是一块儿上街去旧书摊淘旧书。我们俩周末可以把西安的旧书摊一个挨一个往过走。什么八仙庵旧书摊，什么兴善寺旧书摊，什么土门旧书摊，什么文艺路旧书摊，还有秦二世胡亥墓冢上面的一个大旧书摊……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买几个烧饼，用袋子提着，就那么兴致勃勃地逛一天。每每淘到好书，那个兴奋劲儿，简直比中了彩票还激动。
自古学生多穷困。学生娃，不挣钱，光花钱。所以，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在花钱上都紧抠慢抠的，除过买书，基本上其他啥都不敢买。我们俩买书的钱，都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今天挤一点儿，明天挤一点儿，俩人一个月也就攒不到十块钱。
那个时候旧书摊上真的有很多好东西。很多书都是大企业或者大学图书馆里退下来的，其中不乏不少算得上是珍藏版的好书。遇到心仪的书，我们俩就激动得眼睛发光，恨不得一把搂进怀里。很多时候，书的要价会让我们肉疼：超过五块钱的书，我们一般都是不敢买的。因为我们那个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就三十来块钱，在学校提供饭票和菜票的情况下，我们其实过得挺艰难的。
那一次在兴善寺旧书摊上，我们碰到了两本书，——《中国历代著名山水诗鉴赏词典》，还有一本是《1979年中国农村题材获奖短篇小说选》。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人长得挺慈善的，好像是附近的居民。前者她要九块钱，后者要八块钱。两本书都得买，不买的话我们都觉得简直不行了。我们俩把口袋翻了个底儿朝天，凑到一块儿才十四块钱。差三块钱，老板死活不松口。任我们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地说好话，她就是不松口。看得出来，她的要价已经到了底线，实在是不能少了。
心里实在舍不得，我们俩就不停地帮忙给人家向来看书的人推荐书，又是帮忙收拾书摊。那一天，我们俩一直纠缠到天快黑了，老板才唉一声：“拿去吧，看得出来你俩是真的喜爱这两本书。我就当这个月多馋了几回嘴。”
我们俩怀里抱着书返回学校的路上，虽然又冷又饿，但是激动地不停地蹦高。那个月，我们再没出来淘宝，经费已经透支完了，没办法了。我们俩就在宿舍里埋头读书。那种乐趣，现在想起来真是又傻又觉得异常有意思。
我们俩的另一个爱好就是一起去泡图书馆。图书馆晚自习和周末紧张的很，稍微晚一点了就抢不到位子了。我们俩就分头占座位，一回他先来，一回我先来，每次占两个座位。
必须要承认，读《楚辞》的人真是想不出来的浪漫。他动不动就抒情，一抒情就写诗。这小子一写诗的时候，比徐志摩还柔情蜜意，比郭沫若还多情细腻。同样是泡图书馆，我简直没有觉察到，他的浪漫俘获了一颗芳心。——这家伙在图书馆这样神圣的地方，暗施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一位特别崇尚浪漫的女生。
叫我意外的是，那个女生是化学系的，整天在实验室做氧化还原反应，把她给枯燥的。忽然一次，就跟我这伙计对上眼触到电了。
要说我这现实主义派系的人还是反应慢，人家都花前月下的人约黄昏后了，我还傻不拉叽地给人家占座位。直到好几次他都没来，我才察觉到了他有了情况。
谁叫咱跟人家关系好呢？我就衷心祝福他们，他们闹别扭了我还像演鸡毛信一样地跑腿。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深情告别。我是个光杆杆，人家成功地携得美人归。到了年底，人家就顺利完成了天作之合的人生大事儿。
在他们的婚宴上，我举着酒杯说了一句话：“哥们儿，你厉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他还是本事大。自己进了林业局，把媳妇弄到了县一中教化学。我们给羡慕得，眼巴巴的吐唾沫。同样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人家的人生道路真的是一帆风顺啊！
张立的浪漫主义情怀，在他的仕途上都转化成了高情商。用他们同事的话说，“狗日的眼睛里净是水水儿。换了这么多领导，哪个领导都喜欢他，重用他。”
他不几年就成了科长，再五六年就爬上了副局长。等到四十五岁上到了局长位子上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的人生，简直就是福运满门，整天乐呵得嘴都合不拢。
果然有句话说的不错。“幸福的家庭基本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他其实也是一直被苦恼浸泡着的。
那一次他专门驱车二十里来跟我坐，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郁闷。
“咋了？天鹅肉吃太多，肠胃出问题了吗？”
他一声长长的叹息，喷射出一股压抑已久的郁闷。
“化学老师啊，简直把我能弄疯了。她整天做实验给娃们讲原理讲道理，人家在家里也是凡事都要讲道理。”他抹一把脸。那张脸，就像给人家狠狠地捅了一拳，拧成一团。
他说她老婆现在简直叫他抓狂。工作嘛，在外面吃饭喝酒是免不了的。她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坐在客厅里一直等着。你刚一进门，她就拉你坐旁边，给你说谁谁谁喝酒喝成了半倒体，谁谁谁喝醉了钻草窝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叫清洁工给发现了，丢人死了。这还不要紧，她接着会像《隆中对》一样地给你分析白酒红酒和啤酒各种酒类的化学成份。反正吧，叫她那么一分析，世界上所有的酒都应该倒入太平洋才合适。
她看着是打着爱护你心疼你的幌子，实际上暗地里在探问有没有女同志参加。
“我知道你是个本份人，没有花花心，可是架不住别人有。再说吧，喝点酒，人就难免失控，把握不住自己了。现在的年轻女娃，害怕的很着呢！”
她就像在进行疫情防控一样，给他的防御措施弄得密密匝匝的。弄得他简直都有一种窒息感，都快要憋死了。
真没想到，他一个堂堂的局长，深陷于老婆的国际大道理里边不能自拔。不要说他日复一日地体验着，叫我听了我都耳朵疼。我突然觉得自己严重耳鸣，嗡嗡嗡的，就像钻进了一窝马蜂。
“咋办呢？”他的痛苦把我蛰了一下。
我这些日子在临《集王圣教序》，后面有一部分《心经》。我拿过字帖指给他，“有啥办法呢，都这个年龄了难不成还能换片子么？这样吧，她一开始讲道理，你就趴桌子上抄经。何以除扰，速度抄经。——你回去后把《道德经》也一买。”
他一下子站起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知音莫过老同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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