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大家的眼里，建民哥两口子是一对堪为模范的恩爱夫妻，但是建民哥在过年期间弟兄们的聚会上吐了真言：“两口子嘛，其实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凑凑合合过着的。那些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了一辈子的夫妻，兴许有，但是极其少见。”
他说他俩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互相磕磕打打都三十多年了，还是像山上滚下来的两块儿石头：你的棱角磕打着我的棱角，争争吵吵的简直就没断过。“我们呀，是标准的凑合夫妻。”
建民哥性子冷，话少，平常是个闷葫芦。过年的时候喝点酒，能借着酒劲儿把一些实心话吐露出来。
建民哥两口子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成的夫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叫人给绑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而已。没有什么爱情，所谓的感情也都是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产生的。这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里面有点爱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不满和抱怨。
建民嫂子家里情况其实还不太好，在她们村里属于比较差的。按说她嫁给建民哥，略微有点攀附的味道。但是，建民嫂子人比较厉害，在农村里属于比较劣性子的那种。说话言简的很（我们这里的关中方言就是指说话不客气比较刻薄），一般人跟她互怼的话，还真不是她的价钱。据说，可能正是因为她们家情况不好，父母软做，窝窝囊囊的，以前经常遭受人家欺负。建民嫂子长到十八岁能扛起事情的时候，给逼得成了这么一个泼辣的样子。在农村里，软势的家庭，很容易招致莫名其妙的欺负。就像软柿子一样，谁都想拿手捏一下子。那种感觉，真的是叫人感到异常屈辱。
屈辱这东西，要么会把人摁得头更低，彻底屈服；要么会把人逼得走向激烈反抗的方向。那种反抗，就像一根刺儿一样，会猛烈反击。怎么说呢，历代的农民起义就有这样的意思。所以，历史学家就说了：“所有的反抗，都是给逼出来的。”
自打建民嫂子在家里主事儿开始，家里的情况逐渐变了样儿。那些试图欺负她们家的人家，在她敢说话敢真动手的作派震慑下，明显露出了胆怯神色。她也经常在大门口在院子里大声地教导弟弟妹妹们：“谁敢轻易欺负咱，二话不说先拿石头砖头刀子斧头把他撩倒再说。至于到了医院，咱再说给他掏钱看病的事情，起码叫他受个疼，长个记性！”
建民嫂子说话的声音很响，说话的语气很狠。临近的和路过的人听了，都一吐舌头，“这女子，像是个半吊子嘛。女娃狠起来下手的话，往往比男的还厉害，她们才不考虑后果呢。”
就这样，建民嫂子家在村里在彻底扭转了形象。
建民嫂子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都有点替建民哥高兴：一个厉害的搭配一个蔫巴子，一个话多的搭配一个话少的。刚刚好！
真的，两口子这事情，还真得像这样子才合适：两个都软势的，就像两摊泥，日子会过得窝囊。两个都刚硬的，就像两块石头，会时时事事碰撞，家里难得安宁。只有一个硬一个软，才能合到一块儿。
两口子之间，就跟两个砖头垒墙一样，中间需要水泥沙子才成。这个水泥沙子，就是互相之间的包容理解体谅。在这一方面，建民嫂子很欠缺，从来不会考虑到建民哥的感受。
你说人在年轻的时候脾气燥火一点儿说话冲一点儿，不太注意这些，人还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三十多年了，建民嫂子还是那个性子，而且甚至还点愈演愈烈之势。
建民哥就是个普通农村出身，勤快，有点手艺，又在镇政府上班，日子过得也算不错，起码在村子里属于中等偏上。可是，建民嫂子不知道想要自己的男人能成为咋样一个各个方面都拔尖儿的人，对他老是一副苛刻挑剔的样子。她经常呵斥建民哥的话是：“咋样看你，八个眼都不顺。”有些时候，在外面简直不给建民哥有一点儿面子，搞得他很难堪。
跟所有男人一样，建民哥实在烦闷了就出去跟几个铁党玩玩小麻将，岔挡一下心情。其实，他也没有个啥瘾，就是实在太烦了的时候就去磨一下手。在跟弟兄们的说说笑笑中，情绪就缓和过来了。可是，建民嫂子真的是见不得又离不得，一下午时间能给你打二十个电话呼你，非把你搞烦不可。这一点，叫弟兄们很同情建民哥，觉得他把个男人一下子给活成了怂了。
昨天下午，走完亲戚，建民哥跟几个兄弟在朋友家里小玩一把。原来是中午走老丈人家的时候，建民嫂子又叨叨叨个不停。她那个人啊，真的是叫人没办法说。她似乎把周围人十个老公身上的优点集中到了一块儿，又拿来衡量建民哥。这样一来，什么建民哥没混到个领导了，没当成个老板了，这个年龄的人了还是个除屁很响啥都不响的小老百姓，弄得她出来很没神气，跟人家那谁谁谁简直没办法比。她手里老拿着这样的尺子量别人，从来不看自己从来不上班，就喜欢变着法子花钱折腾。
就说昨天下午的事情吧，她把建民哥叨叨走之后，自己去美容店做护理去了，顺道还买了不少护肤产品。在要回家的时候，她想起了建民哥，想叫他开车去接他。她这个人也真是能折腾人，步行回家也就三十分钟的距离，她非要建民哥接一下。
过年期间，街道上人挤得像下饺子，开车去连走都走不动。打个车都是一脚油的事情。可是，她就那个执拗的脾气，不停地打电话呼叫。
建民哥倒是很有意思，拿起电话跟她说：“我在外边正忙着呢，你等半个小时。”
建民嫂子哪里有耐性站大街上等半个小时呢。于是她就不停地打电话催促。
“走哪里了？麻利些得成？”电话里的声音很暴躁。
“再等二十分钟，等红灯呢。”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沉稳地打自己的九条。
“咋弄着呢，还不见来？”大家伙儿都能听到她气得呼呼呼的声音。
“车出了点问题，过来修一下。”
终于快到六点的时候，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建民嫂子才琢磨过来的味儿：“说老实话，究竟在哪里？”
“在朋友家呢。”
不到半个小时，建民嫂子寻着地方怒气冲冲而来。进了门眼睛瞪得路灯一样的，四个打牌的人没有人理睬她。她当然没有胆量掀翻麻将桌，就那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电线杆子一样杵在客厅。
“建民哥打电话说车有问题了，在修理。我开车直接把他拉家里来了。”主儿家半正经半戏谑地说，“渴不渴？喝水自己倒。困不困？想歇了随便坐。”然后，他们继续玩牌。
建民嫂子要是单单这么黏兮还倒罢了，她最大的问题是拎不清。自己都这个年龄了，还老喜欢把娘家那边的事情把持上，总要跟自己家的事情往一块拉。比如，自己的兄弟人有点软势，她就要怪建民哥没混出个人样儿，惹得人家都敢欺负她娘家。比如娘家要盖房子，她就叨叨建民哥没本事没能像人家男人挣到很多钱，她能帮一下娘家。再比如，她居然说自己得多操心娘家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说将来自家儿子指望不上了，好指望他们。这话，不只建民哥不爱听，儿子也有点生她的气。
大家一听，终于明白建民哥在家里是咋样煎熬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建民哥说，“她就这烂脾气嘛，咱就尽量迁就一下。这么多年，就这么凑合过来了。毕竟嘛，那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衣服鞋子或者家具，不行就扔了去。——谁家两口子不是磕磕打打一辈子凑凑合合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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