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是我们村的驻村干部。我每次回老家，都能见到老石。老石每每见了我，眼睛里就来了神采，必得要拖拽着我跟我拉老半天话才安宁。
老石这个人性子淡，沉静，在我看来他就是一池不大动荡的水。其实上，老石的心底里也就跟池塘的水底一样，丰富着呢。只是，老石是苦于没有一个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可以跟他好好儿沟通一下而已。
老石人比较聪明，他当时上的是初中专。那个时候能考上初中专的，都是小时候学得好的很拔尖儿的。他说他们那个时候的初中专，课不多，课程任务也不重。一般只是上午有课，下午就是自由活动。人家娃们都去操场打篮球打羽毛球，还有就是领个小女朋友遛街道。老石不爱体育活动，又没有跟女娃接近的勇气和机会，他就一个人钻到学校图书馆里打发大把大把的寂寞。
人常说，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经的事。果然是如此。两年的初中专生活，图书馆里的安坐，居然让他的寂寞开出了小花。他在那里读到很多书，有专业方面的，也有人生和文学方面的。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说：“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是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书籍，让老石成了他自己。
老石这个人可能就是因为性子太淡了，不大主动跟人套近乎。这就是他的性格，天生的，没办法。想一想，人跟花草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老石就跟冬青老那么默默的绿一样，不是牡丹那种张扬的艳。这个又不是他故意的，就跟冬青生来就是冬青一样，不可能是牡丹。可是，在别人看来，老石就有点高冷了。人家都觉得，有个文凭，不主动跟人接触，那就是瞧不起别人了。如果单单是一般同志这样觉得，还倒罢了，关键是领导也这样觉得，情况就有点儿不大妙了。老石这个初中专，在当时他们的单位那算是科班出身的了。那个时候，他们单位大多都是接班进来的，工作经验完全是靠在实践中积累下来的，理论上完全就是个小白鹅。工作上，都能干，但是讲不出来。用一句歇后语来说，就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倒不出来。
按照老石这个学历，上面本来是要把他好好培养提拔当干部的。可是，老石的这个天生的破性格，本身自己心里没啥，但就是那个性格首先先拒人于数米之外，人家没办法跟他搭缘儿。加之，他比较喜欢看书，成天没事儿了就窝在房子里看书。就像灶炕里头生的潮虫，窝在屋子里从不往人堆里凑。人际关系这东西，都是处出来的。他们单位在忙完工作后，就没多少事儿了，大家就互相扎堆儿，男男女女的挤一个人的房子打麻将或者用纸牌挖坑。一堆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打完牌动不动就去夜市吃饭唱歌。用同事们的话说，能玩儿到一块儿，也就能工作到一块儿。独独老石，就像个独伙虫，出来进去独来独往。他老闷着头，琢磨着什么事情，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些小事情。结果，久而久之，他就被大家疏离了。
既没有群众基础，又不被领导看好，老石的境况可想而知了。
老石要不是业务上那么突出，尤其每当上级部门来检查的时候，只有老石能够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地系统汇报，让领导很有体面地安全过关，估计早被打入“冷宫”了。
老石就像他们单位门口的那一排冬青，或者就像他们单位大门里面照壁旁边的那座上书“厚德载物”的石头，安安静静地存在着。他不吭声，也没人对他留意。
时间就像渭河里的流水，舒舒缓缓地日夜流淌着。三十年的漫长时光，被老石用自己的安守静默撕扯成了有趣的一缕一缕。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冬青没变，石头没变，老石也没变。——准确来说，老石变了，变老了，走入了五十岁。变得更沉静了，简直成了一块会行走的石头。他一天在单位悄没声息的，真如空气一般的存在。——要不是人要呼吸，哪里能感受到自己离不开这空气呢？
也有人为老石觉得可惜，“可惜你的文凭和一身本事了。把那些当局长的当科长的拉过来跟你比比，简直幼稚得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
老石听了，只淡然一笑，拧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大前年，一向无欲无求的老石，跟领导提出要去做驻村干部。“我老了，思维跟不上了，身体也今天这里的毛病明天那里的毛病。”
那个时候，局里正为完成上级部门安排的驻村干部犯愁呢，——都没人去。年轻人闲在空落落的留守老人居多的村子里不热闹没意思。他们说，就怕不出三个月自己给憋死了。女同志根本不可能的了，即便她们同意，领导也不敢，如果有点什么问题，人家老公还不来找单位麻烦么？老石的主动请缨，无异于瞌睡了的时候恰好有人给递枕头。领导还真的有点感激老石给单位解围，给自己解围。
听我一个朋友说的，驻村是一项极其寂寞无聊的工作。要吃住在村里，跟单位脱钩，单位已经把们当外人，村干部也把我们当外人，属于两不管境地。就跟长架子上的茄子豆角一样，没根没底儿。而且，在村里要想跟个人说话，都没有交流对象。现在的农村，就剩下老头老太太还带娃的妇女了。“跟鬼交流呢？”
我那个朋友把他的作息时间规律给我讲了一下，我听了都要瞌睡的光景了。“早晨7：00起床，一边洗漱一边煮蛋，喝杯奶粉。8：00收拾完，去村子小路上走走。9：00开始看会儿书写会儿字。中午11：30做饭，吃完饭也就12：00多了，开始午休。13：30出去散步，14：00去村子东头麻将摊子跟前看看别人打牌。15：00往村办公室走，一直到17：00之间，填报一些乱七八糟的资料。18：30开始做饭，吃完钣在村子里走走，看看广场舞。20：00回宿舍洗漱，然后上床看手机，刷刷抖音，睡觉。”
朋友说，那样的日子完全就是，水泥打出来一样的寂寞无聊啊。他待了半年就死活不去了，强行回到了单位。“单位好歹还有点热乎气儿呢。”
不过，老石好像把朋友嘴里的寂寞无聊活出了滋滋有味的境界。我见他的时候，好几次他在那里打八段锦。然后，拉一个小拉拉车，去接一桶我们水质很好的白杨泉水，用来做饭。上午和下午不忙的时候，他都待在房子里看书写东西。因为志趣相投，他带我去他那里坐过，书真是不少，很多他们专业方面的书，我读不懂。
他跟我谈到读书的心得体会的时候，眼睛里就泛出了奕奕的光采。我忽然读懂了一句话：“人，要学会跟自己孤独相处。”
我觉得自己有些读懂了老石，也有点佩服他了。老石用自己的安静把寂寞活出了精彩，他才真的是个现代生活中的高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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