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退休三年的老周局长家里八十九岁的老人不在了。他特别给原单位打了个招呼，希望单位能来些人吊唁一下。
局长在市里开会，得好几天。就打电话回来，吩咐让办公室组织一下，到时候在家的哪个副局长带队去。
办公室主任小曹把局长的意思跟其他几个领导说了一下，他们各人的会议都安排的死死儿的，实在没有时间。于是，就委托小曹带些同志去参加一下，一来对老局长表示安慰，二来也是给他在村子里撑个体面。
小曹把单位的安排和通知发布后，那天要出发的时候，却发现只组织到了七八个人。没有办法，那就只好去这几个人了。他们开了两辆车，奔着老周局长老家的那个村子而去。
一路上，小曹也在脑子里紧急把老周局长在任时候的事情回想了一下。他感觉，作为一个在单位那么长时间的老局长，同志们没有心思来，并不单单是世俗所说的“人走茶凉”那么简单。怎么说呢，跟老局长自己的为作还是有着极大的关系的。
周局长在局里的时候，那真的是一言九鼎。他人长得高大魁实，一米八的个头儿；老一身毛料子西服（夏天就是领导干部常穿的制服短袖），笔挺笔挺的，跟《上海滩》里周润发那个派头差不多。坐在主席台上那里，真的是不怒自威。他说话的时候，底气足，音量大，饱满，办公室里的回音嗡嗡的回旋。尤其他把那张很少见的粪团脸一板着，那就像个盾牌一样。周局长据说跟县领导关系很深，人家在一块儿的时候说说笑笑拍拍打打的，很随便。其他人也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儿，明里暗里地都给他几分面子。人这就是这样的，后台硬了，腰杆子也就直了，说话也就咄咄逼人，甚至有点儿欺人了。在局里，那就是他的地盘，一切事务都得是他说了算。用他的口头禅来说，“领导说的，对了就是个对，不对也是个对。那不是不对，是你们站位不高，理解不了而已。理解不了不要紧，先执行，在执行中慢慢理解！”
在中国，流行一句话，“官大表准。”你没看现在的上上下下，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好像当领导的，无论行政能力，还是业务能力，啥都比同志强很多一样。下面的同志，只需要尊重执行就可以了，不需要你发挥个人的才干，也无所谓创新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同志根据实践情况提出一些个人见解，还有些建设性意见。周局都是满嘴虚心接受，但是下来立马就撂一边儿去了。慢慢地，开会就成了一言堂了，同志们也懒得劳这个神了。
而且，周局长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大发雷霆。他把单位简直当成了自家菜园子，自己想种啥就种啥小，想咋种就咋种。单位里的气氛很压抑，没有了说说笑笑的活泼，甚至都没有了简简单单的交流。咋说呢，单位里老给人感觉像切开的豆腐块儿一样，一块儿是一块儿，虽然得在一个盘子里，但是各自是各自。除非他出去学习开会的那段时间里，单位里才像河水一样，活泛几天 。
大家都是准点儿上班，准点儿下班，完全一副工作人的样子。单位跟家，就是两个不搭噶的点儿。一个是白天待的地方，一个是晚上待的地方，完全没有爱单位如爱家的意思。
周局长在任好几年时间里，硬是霸道地压着，单位一个副职都没提拔，中层自然也不能动了啊。同志们急得猫搭爪子一样的，干急没办法。眼看人家局一年一两个一年一两个地上了台阶，大家都在做原地踏步走。机关单位就是这样的，尤其公务员，有岗位不上，耽搁的就大了。而且，耽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每个人后边都跟着好几个人呢，大家都在排着队的。有人曾经斗胆提过，周局长理都不理。等到他退下来的时候，局里的人已经比人家同期的人慢了至少两个台阶了。就连小曹这个办公室主任，也是比别人晚了一步呢。大家对他的怨言，自然是很大的了。
这仅仅是工作上的事情。在局里的红白喜事上，他做的也不是很好。同志们家里有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人家局都是派几个关系好的去几天帮忙，以表达局里的“集体的温暖和关心”。他在这一点上搬得比较硬，认为家事就是家事，不能影响工作。他在会上就曾经明确过，“去的人数和时间要控制。”话倒是对着，但是局里多年的习惯就是这样的：一家过事儿，大家操心。要去的人通常很多，不管是真去帮忙的，还是就为了去耍的，总之都起到了捧场子和撑体面的作用。所以，该去的人还去着，不过对他的意见大了而已。“你家又不是不过事儿嘛，咋能这样子呢？”
这一点上，周局长儿子结婚，女子出嫁，还真的是没跟局里打招呼。他考虑得可能是领导干部的影响，怕人家举报出事儿。现在，退了，反倒想通了，居然跟局里打了招呼。——大家都感到意外呢。
小曹他们一行下了车，跟老局长见了面，去灵堂前头上了香鞠了躬。
老局长的老势一下子就个下来了。腰也驼弯了背也驼了，脸咋好像居然也缩水了似的有点小了，完全没有了原先时候的那种霸气。那个时候，脸盘儿好像给气势撑着腰，是个标准的国字脸，很威严，不怒自威。如今，蔫了吧唧得像个放干了的蔫茄子，皱纹密密匝匝的把他的脸颊刻划得像个农村妇女头发上盖了个网套。
他们几个人不禁打心底里感慨：真的是人活气势啊！
那天，周局长爱心爱意地准备了二十五六桌。他估摸着，单位咋都能来十五六桌呢，没想到才来了一桌。看着空着的十多桌酒席，周局长明显心里装了很多东西。
那一天，周局长罕见地跟老同事们坐在一块儿很长时间，说了很多话。无非都是对当年自己在任时候的许多事情反省，自责。
小曹他们一行要走的时候，周局长送出了好远。直到村口那里，才拽着小曹的手，喃喃自语道：“我其实是想借此机会给大家道个歉的，要实心实意地道答的！可是，还是有点儿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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