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床到卫生间是九步路,从卫生间到病床也是九步路。可是,就是这么短短的九步路的距离,我却得要护工两边搀扶着,脚下颤颤巍巍的小碎步得捣腾十几下才能够吃力完成。——天旋地转,腿脚发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我感觉自己被这个手术击垮了。
十月十二日早上,夜雨乍停,街道上还是水滋滋湿漉漉的,天空还有一点点儿晦暗。这是一个跟平常的一个日子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一天的开始。8:24,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电话刚一响起,我的第六感觉就告诉我应该是个福运电话。果然,它在细致核实了我的信息后,叮嘱我:“不吃不喝,一个半小时内赶到医院!”
我喜出望外,几乎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两年半多的等待了,每次满怀希望,每次收到的是失落。好多时候,我自己心里都几乎毫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电话的余音还在我的耳朵里回旋,“来了赶快开单子做检查,准备手术!”
我几乎顾不得带东西,立刻动身。一路上,我难掩心头的激动。是啊,几率这么小的配型,能落到我的头上,我真为自己感到幸运。还有一点让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平时养成的习惯: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自己随时随地做好着准备,所以电话一来就没有任何耽搁。——在这样一个跟时间赛跑的事情上,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任何一点点儿耽搁,都可能让这一次的手术不能成行。
我们赶到医院门口,爱人去停车,我赶快去找医生开检查单,立即做术前检查。然后,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跟家属进行术前谈话,告知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人这真的是,强撑着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样子了,跟好好个人没有什么不同,一穿上病号服,立马就矮下去了半截子,精神像蒸汽一样散发了。那个委顿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瘦小了,病弱了。原先憋着的劲儿一下子散尽了,我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病人。
我被安排上要去手术室的病床。一个年轻的医生拉着我从十七楼下到三楼,然后进了大门,在里面层层穿越,不停地拐着好些个弯儿。我只能安静地看着头顶上的顶棚在旋转,然后在一片灯罩前停了下来。
主刀大夫和护士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把我头顶的灯罩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一个年轻大夫说了一句要给我做个皮试还是什么样的话,我知道应该是要打麻醉针。结果,还未等到我准备接受麻醉针的疼痛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据他们说,手术做了快五个小时,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我只迷迷糊糊地记得护士爬在我跟前拍打着我大声问叫什么名字,她们还不停地鼓励我:“别睡觉,要一直跟我们说话哦!”
可是,困顿就像沉重的磨盘压在我身上,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说了一两句话,我的眼皮儿就像有人给缝到了一块儿,我很快沉沉地睡去了。等到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八点多了。阳光洒进病房里,里面是一片叫人很受安慰的暖色。
我扭头看了看,病房里四个人,都是昨天一前一后做的手术。他们三个人的精神头儿还可以,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看到我醒过来,护士和护工她们都很高兴,“你睡得好实在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算是做了回应。
“你运气最好,手术很成功,移植的脏器都开始在你体内工作了。”主管护士很开心地跟我说,“尿量300毫升,是效果最好的了。”原来,她们每个小时都在测量,检测着。她们叮嘱我,因为刚刚做了手术,在没有通气之前,我滴水不能沾。液体是一大袋子接着一大袋子地挂着,有时候是病床的两边都挂着,我左右胳膊上都在输液。
前两天一直都是营养针,人不感觉饿,但是体内的水被300ml这样不停地输出,我感觉自己都快成沙漠里的枯树了。尤其难受的是嘴巴,里面已经完全干燥得就像有人给塞进了干沙子,嘴巴从里到外都烧成了一片一片的干皮皮儿,就像百年不遇的旱灾土地,板结成了硬块块儿。——我的嘴已经烂完了,一点点儿轻微的酸的辣的味道都会刺激得我眼泪直流。那一刻,对水的渴望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我唯一能碰到水的机会,就是护士抓起一把药塞进我的嘴里,然后拿水杯往我嘴里象征性地滴半口水:“快,把药咽下去。”我可怜巴巴地揪住杯子,像疯子一样疯狂地抢半口过来。护士会“恶狠狠地”拽回杯子,“让你吃药是救命,不让你沾水也是在救命。”——我在超级干旱中熬了三天,我感觉自己成了干柴禾了,一个小火星子都可以让我熊熊燃烧起来。
等到我可以喝水的时候,护士叮嘱我,第一天吃饭只能喝点水,让肠胃慢慢恢复功能,接受适应;第二天只能喝小米粥上面的那些油油儿;第三天的时候,就可以带点儿米粒儿,逐步加营养了。我的体重,从五十多公斤直接掉到了四十三公斤,连医生和护士护工都是掉体重掉得太厉害,得好好补上来。
一方面是要尽快补充营养,一方面是嘴巴烂完了,吃不了东西。没有什么更好办法,只能拿流食来慢慢过度。好在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朝标准值靠近,这是我让坚持和忍受的最大动力。“今天比昨天好了,明天会比今天更好。”我就是这样在给自己打气加油。
手上胳膊上的留置针都已经扎满了,一个输不进去液了,就得再扎一个留置针。我的胳膊手臂,简直就像榆树皮,上面满是疤痕。抽血那是每天必须要抽的,要看看各项指标的发展情况如何。胳膊上抽不出血的时候,护士只好在脚上腿上抽。一管一管的血,都得我一口饭一口饭地往回补充。
第五天出了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她们就鼓动我慢慢下床活动活动。躺了几天,坐起来的时候人都是晕晕乎乎的,老感觉地板在转,人也在晃动。“起来的时候要遵循三个三原则。”护士解释说,“坐起来的时候等过上三分钟再动,站起来的时候等过上三分钟再动,走三分钟左右就歇一歇,不要太心急。”
医院是封闭式的,家属都只能在外面大厅等着,每天三顿按点儿及时送饭。所以 ,我们跟家人的联系只能是手机。
爱人跟我说,大厅里这样的家属很多。有一对儿山西运城的老两口,儿子四十一岁,做生意赔了钱。发现了这个病,老两口急得睡不着觉,老头子在家里把今年务的十几亩苹果先卖掉,给儿子筹钱做手术。老太太带着简单的行李,晚上就睡在大厅里离自己儿子病房最近的铁凉椅上。这几天的这天气,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真有点秋天暖融融的意思,一落了雨,晚上跟冬天一样。前天落了些雨,老太太冻感冒了,自己都舍不得买感冒药,就那么熬着撑着。她说,都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儿子的病上。三四十万的费用,单凭家里的那些苹果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老人的固执,让爱人跟我说了好多好多。
“大厅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爱人说,“谁都不容易。”
“是的,到了医院,人就变得实际了俗气了。钱,说到底,在这里就是命。”
我跟家里人讲了大家说我是最幸运的故事。同病房的病人和护工们说,我其实是第三替补上来的。前面一个男的,从家里赶来已经做了检查,结果有一项指标不合格,做不了。第二个是福建武夷山那里的一个女的,连夜晚跑来也是做了检查,还是有点问题。所以,电话就打给了我,因为我从时间和距离上都合适,能及时赶到。最重要的是,我为这个机会也做好了准备,一接到电话立马就赶到,而且各项指标合格。
人一旦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做事情的时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心理,浑身起劲儿。这个病本身就给了我机会,幸运的是我也抓住了机会。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在病房里慢慢一个人转悠了。不过,伤口还是有点渗血,也有点儿疼。医生说是正常的,还要适量动一动。
这几天外边的天气真的是好极了。我慢慢走到窗子跟前,满心羡慕地看向外面:好自由啊,好向往啊!只可惜自己就像一只鸟儿一样被关在这笼子里。
窗户看出去不远的地方,墙角那里有几棵银杏树。在亮亮的阳光下,银杏叶子发出亮灿灿的光彩。这几年来,医院这里我来了多少次了,也应该从那个墙角处走过,怎么就没有留意到这几棵银杏树呢?想来,我们在能自由游走的时候,把身边很多像这银杏树一样的平常景致都忽略了。
我往下看着的时候,恰好一个小孩儿在那里玩。她的家人应该就在旁边不远处,她一个人在那里很投入地玩着。
在生命的秋天里,遇到了这样生机勃勃的银杏树。这是不是一个奇妙的人生再开始呢?当然,正如医生告诫的,“你们的人生打开了新的一页,但是在走进这新的一页之前,你们得先安全度过至少半年的危险期。不能跌跤,不能感染,不能感冒,不能拉肚子。——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护理,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每个人自己!”
他们说,我们现在的免疫力,还不如个新生婴儿。所以,有人的地方最好不要去。我想,我一定得想办法去墙角的那些银杏树底下坐一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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