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生性木讷，但脑子里装了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知识。

舅舅不善言辞的脾性，让村里几个愣头青有了想要在他跟前逞狂的念头，但他肚子里饱满的学问，却让那些家伙把自己的小念头扔在脚底下，踩个稀巴烂。

母亲姐弟五个，母亲最长，就舅舅一个弟弟，全家人的疼爱都聚在了舅舅身上。——无论家里多困难，但舅舅的读书没有受一丁点儿耽搁。

舅舅心思很纯，读书也读得进去。听舅爷舅婆说，舅舅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老是被老师校长的表扬。只可惜舅舅读高中的时候，国家停止了高考。舅舅只能揣着一肚子的学问，回到农村，泡在毫无养分的泥土里。

舅舅家离我家不远，就在我家——白杨泉后面的山坡上。站在家门口，仰头就看得到舅舅家门前成排高大的白杨树；站在舅舅家大树下，可以清晰地看得到我家的屋脊和场院。

我小时候六七岁之前的日子，基本都是在舅舅家长着的。舅舅村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见了我，都会很认真地俯下身子问：

“你给舅家当娃了？”

“嗯！”每一次，我都只用鼻子郑重地回答。

“那你姓陈还是随舅家姓王？”他们被我认真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就可着劲儿地追问。

“我姓陈，但是给舅家当娃。不准吗？”我很鄙夷地瞥他们一眼，然后双手背在身后，高扬着头走开。身后摔下一大片哗哗啦啦的笑声。

有很多时候，我要去舅舅家，或者要从舅舅家回去的时候，大人们就站在场院上喊话，让另一方注意一下。我便沿着深沟里的小道，一路跑上去，或者溜下来。

在舅舅家长大的那几年，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如果说每一个人的心窍有被打开的日子，我的心窍应该是在那个时候被打开的，是我形影不离地跟在舅舅身前身后，还有睡在他怀里做着很香的梦的时候……

舅舅因为读了很多书，在生产队里就毫无争议的做了会计。他可以双手打算盘，噼里啪啦的，从未出错；还可以右手拿水笔记工分，左手拨算盘，照样不出差错。这时候，我就骄傲地站在舅舅旁边，傲视他们一个跟一个有秩序地走过舅舅桌前。

舅舅其时还兼着队里图书管理员的角色，这才是吸引我一直赖在舅舅家长到六七岁的根本原因。

舅舅他们生产队里的图书馆很大，图书很多很多，平时都一把铁将军把锁。栩栩如生的连环画，你在外面根本看不到。砖头一样的大部头小说，满满当当的塞满了书柜。

那时候我识不了几个字，但把连环画看得如醉如痴。《岳飞传》、《岳家小将》、《杨家将》，《鸡毛信》、《小兵张嘎》、《渡江侦察记》、《洪湖赤卫队》、《董存瑞》、《铁道游击队》……凡是那时候有的连环画，都被我翻看了好多遍。在我回村里津津有味地讲给伙伴们时，他们一个个傻愣愣的呆立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很纳闷我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故事。

那些我看不懂的小说，却都一一听了一遍，就像现在网络流行的听书。——哈哈哈，忘了说清楚，舅舅队里的图书馆是跟大队的饲养室在一起的，舅舅晚上要睡在饲养室里，半夜时分还要起来喂牲口。

那些年的大冬天，寒风呼啸的山村夜晚，白雪铺天盖地。舅舅把饲养室的土炕烧得滚烫，我脱得光溜溜的钻进被窝，两只手从被窝里紧紧抓着被子裹紧自己的全身，只把下巴以上的头部露出来。

舅舅披着棉大褂，拿了《李自成》、《林海雪原》这样的小说，一页一页地读。我惊奇地看着舅舅读书的模样，很投入，很陶醉。时而很快，——杨子荣要智斗威虎山了；时而很慢，——郝摇旗为保李闯王脱险，决计忍痛杀妻......舅舅仿佛进入了小说里，我也进入了小说里，然后又进入了甜甜的梦境里。

后来，慢慢地，舅舅教会了我很多字，我就拿了书自己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让舅舅给我说读音，说意思。当然，这个时候的惬意，就是舅舅把用来作饲料的黄豆（那时候能到饲养室，都是很要有特权的），偷偷炒了半碗，放在我的跟前，我一边入神地看书，一边可以捏了热乎乎的豆子，扔进嘴里嘎嘣嘎嘣香喷喷的咀嚼。

——我上小学之前的时光，都是在舅舅家，跟在舅舅跟前长大的。我找到了其他孩子没有过的快乐，那些如繁星一样的故事，书里面稀奇的世界，都唤醒了我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萌动。

后来上学之后，我不能整天黏在舅舅后面听很多的故事，看很多的连环画和难字不多的小说了。但周末时候，我还是照例要爬坡跑到舅舅家，拿一两本小说回来，在学校似懂非懂地看。

在我读完小学之前，我已经好几遍地读过了《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和《苦菜花》等等这样的小说。虽然那时候还只是很初浅地迷醉在紧张激烈的故事情节和对战斗英雄的崇拜里，但这些经历模模糊糊地唤醒了我，我的心底里对书籍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如果看到我胳膊下面夹着一本书，请不要见怪，这样的习惯，是我跟在舅舅身后的时候学到的。我知道舅舅想要告诉我的道理，他虽然不说出来，但我早已完全读懂：

“卷不释手。”与书为伴，不为谋财，只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