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是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岳母读过高小（这个名词已经成为历史的记忆，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听说过）。搁现在看来，这着实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出生在四十年代的人，又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村，这的确引起了很大轰动。----那时候，方圆五六里的村子里，能有个读过几天书的人，都是极其稀罕的事情，大家都羡慕的眼睛发光。

岳母出生在一个书香味儿浓厚的家庭。妻子跟我刚认识的时候，曾经送过我一本《黄自元楷书九十二法》的字帖，拓本，黑底白字，纸质已经泛黄，稍硬，保存完好无缺。妻子说，那是岳母家祖传下来的。妻子还说，舅舅家里曾经有过《康熙字典》，可惜文革中被人毁坏了。——一般的乡村农家，是不会有这样的东西的。

因为读过书，岳母的见识不同，处事方式也很不一般。识大体，知大理，大事不糊涂，小事不计较。她一辈子不跟人争不跟人抢，豁达开朗，宽厚慈爱，乐善好施。六七十年代，在自己孩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她收留了很多商县等地逃难来的妇女儿童，用行动为儿女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也赢得了村里老老少少的敬重。

岳母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在挣工分的年代里，家里负担很重很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两个老人四只手里里外外不停地忙乱，家里的光景还是过得很恓惶。但岳母从来没有说过泄气话，只是努力想办法尽力改善。生活上的苦和累，在她达观的生活态度面前，一一羞愧退缩。

八十年代，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岳母以自己的智慧，和岳父一起整天在土地上想法子：一片地侍弄庄稼，一片地点种瓜果蔬菜，多渠道增加家庭收入。农闲时节，帮岳父编竹席，扎笤帚。家里的光景一天天好起来，惹得村里很多人家羡慕不已。

由于读过书，她对教育子女有着清醒的认识。无论自己多苦多累，忍饥挨饿也坚持要孩子们上学读书。对于村里一些规劝她让孩子辍学分担家庭负担的“好心话”，岳母报之以微笑，自己的心思却从来不曾动摇过。现在想来，她的坚持，其实是顶着农村一个时代的偏见和压力。

岳母对于子女的爱，无限延伸，隔代传递，而且愈来愈浓酽。

儿子五六岁前的时光，一直都是赖在岳母家里长着的（老家太远，在六十多里外）。村里街道东头有户人家养了几只奶牛，岳母每天早晚给儿子去打回一瓶奶。小时候的儿子，被岳母喂养成了一个皮肤稍黑的小胖墩儿，浑身的肉很瓷实，小脸蛋胖乎乎的坠着。

那时候，岳母家里种了十多亩西瓜。自点种时候开始，两个老人早晚都要泡在地里，儿子跟在后面玩儿。西瓜成熟的季节，岳父要住在地里看护瓜园，岳母便背着儿子走过高低不平的小路，然后在平坦地方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老一小说说笑笑。小孙儿觉得好玩，所以很开心。老人看孙儿那么开心，自己就乐得透进心底。

儿子读小学后，跟我们一起。两个老人三天两头的想他。常常在我们午饭刚过的时候，岳父就会骑着自行车，跑十多里路，驮几个西瓜送来。

那么大的太阳，汗渍浸透了衣衫，后背花花拉拉的，儿子常常摸着岳父的手臂说，“爷爷背上像七扭八歪的地图。”

岳父就开心地咧嘴直笑，跟我们解释，“刚从地里回来，你妈就逼着我吃口饭，送几个西瓜给娃。”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们就有点怨岳母。周末回家，我们就开导她：那么忙的，地里的活又多又重，还要跑那么远来送西瓜，人中暑了怎么办？

岳母那时候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怼岳父，“是你自己唠唠叨叨的说想孙儿了么，咋还往我身上赖？”

“我吃饭的时候，你不是挑挑捡捡的把西瓜都装好了么。我还不知道你啥心思，叫我去送嘛！”岳父很少跟岳母顶嘴，但这样的场合是绝不会服软的。

两个老人，就像斗嘴的俩小孩儿，可爱有意思。

在我们临走的时候，园里的西瓜香瓜是一定要带的。我们就让装那些不向卖的，卖不了的，“好的都拿去卖钱。”

“卖钱？你们还不如个钱了？”岳母就很生气，“我就要拣最好的，你们不吃，就给我孙儿吃!”然后，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儿子不到两岁的时候，发小儿黄疸。岳母随着我们去了西安儿童医院，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她前前后后地一直陪同。

医院里病床紧张，我们只能租住在外面的民房。

七八月的暑热天气，狭小低矮的租住房里像蒸笼，衣衫每天都湿得通透。我们都担心累坏了热坏了岳母，可她却不停地开导我们，不住地劝我们得空了去外边转转，放松放松。

那一次，需要在儿子头上扎针，妻人吓得不敢看，抱着我的胳膊直哭。岳母把我们俩赶出了病房，她一个人留下来，哄着儿子说话，分散孩子的注意力，让医生顺利地完成了诊治。

我们进去的时候，岳母故作轻松地笑着，浑身被汗水浸湿透了。----她也紧张，更心疼啊！可她在我们跟前，就是一堵坚强的墙。

岳母读过那么多书，却磨灭在农村的早晚耕作里，大家都很替她惋惜。春节家里团聚的时候，妻子打趣地问她：“妈，你有文化，当初人家叫你去北京，去西安正式单位里上班吃公家饭，你都一一回绝没有去。现在后悔不？”

“不后悔！”岳母的回答很坚定。“当时去了肯定比现在好，哪怕当个老师，现在也有退休工资。可你们姊妹里肯定有两个必须得送人。——我舍不得！”

我们懂了：做母亲的，她心里的轻重大小，一般人无法理解，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衡量。

岳母一生，都是在忙忙碌碌不知疲倦中度过的。养育了自己的儿女，还精心地看护了内孙外孙。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着家里一排竖着的几个个头都一米八多的孙儿嬉闹，和孙女们洗洗涮涮的忙活。他们挤在一堆玩笑的时候，她就骄傲地指着他们悄声跟我们说，“哪一个不是我背着长大的？都这么高了！”

是啊，岁月是一条平缓流淌的河。长大了孩子，老去了老人。在重孙子都欢欢快快地乱跑的时候，四世同堂的幸福，在岳母的脸上绽放成了世界上最美丽最让人艳羡的花朵。

岳母一生的爱，是单向流动的河流，在辛勤忙碌中，不舍昼夜。

总以为人是一天天慢慢老去的，岳母仿佛是在我们不曾留意的一天之间，一下子老去的。

岳母高个头，一直都是很坚强的样子。四五年前的时候，突然一天腰就直不起来了，走路的时候必须得弓着。我们看了都很心疼，带她四处求医，医生说年龄大了，无法治愈。再后来，就离不开拐棍了。

我们家住四楼，去中医院500多米的路，我们搀扶着中途也需要歇息三四次；上下楼梯，更是喘的厉害。

老人对儿女的爱，都藏在细节里。无论自己多么劳累，却都深深的掩藏着，总怕让儿女们担心受麻烦。我们不知道她其实已经累到了自己的极限，直到2017年国庆节，一场突如其来的脑出血一下子击倒了她。一生不曾停歇过一刻的老人，人生最后七个月的旅程，是在昏迷不醒中度过的。我们知道，她还没有休息，她还在跟疾病纠缠搏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2018年4月30日3:55。

妻子说，“妈总是这么疼惜儿女，自己发病和去世，都要在节日的时候。——她总是怕给儿女们添麻烦，知道他们都在忙公家的事情，不想让他们因为自己向单位请假。”

——天空落下了密集的雨滴，那是儿女们送别的泪。

岳母常常说，“女婿也是儿。”我跟自己说，“岳母也是母亲。”如果真的有天堂，只希望那是一个岳母可以安闲歇息的地方！

 

(作者简介:陈启,西安惠安中学教师，西安市鄠邑区乒协会员，省诗联协会会员。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吃麦饭》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