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邱伟坛《少年冰心》，p119-124
龙舟竞渡午时书
邱伟坛
“桃儿红，杏儿黄。粽子香，包五粮。剥个粽子裹上糖，幸福生活万年长。”清明过后就是端午了。福州的端午节从五月初一开始就可以算，一直到五月初五，所以也叫做“五日节”。其实，从四月底，整个福州城内城外就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息，因为赛龙舟之前的“采莲曲”随着“采莲鼓”的声音早已在街头巷尾回响着。
这边唱着：“手拍锣鼓响连天，采莲募款到街边。一枝蒲艾门前插，竹叶裹粽四角尖。这间店号沈绍安，古董雅玩排堆山；脱胎漆器扬四海，店号创设乾隆间。”
那边唱着：“手拍锣鼓响连天，端午采莲在街边，一枝蒲艾门前插，竹叶裹粽四角尖。宣政街上好排场，蜀间馆店聚春园。叽铡哔烰真有味，蜀碗名菜佛跳墙。”
这是为端午那天的赛龙舟筹集经费来着。“采莲曲”歌词4句一段，每句7字，都唱一个商家的赞词，朗朗上口，既是宣传龙舟赛，也是为商家做广告。像那第一段唱的是一家脱胎漆器行，第二段唱的是一家福州当地的馆店。
谢婉莹也是从这些“采莲曲”当中得知了“福州三宝”：脱胎漆器、油纸伞、牛角梳。
来福州之前，她没有料到福州的端午节是这么热闹！初一开始，大院子里每家每户都在大扫除，把菖蒲、艾叶悬挂在门框两旁。这些没有小孩子们的事情，她就跟着堂姐妹们学会了福州的端午民谣：“端午鼓咚咚，肚爿替春装；江中龙舟竞，香袋挂衣襟；家家忙裹粽，户户喜悬蒲；祛毒雄黄酒，辟邪五色符；黄烟才放过，又贴午时书。”就等着端午节这天的到来。
五月初五这天终于来了，学校也是放了假的。虽然，谢婉莹早已听说端午这天是曾祖父过世的日子，祖父在这一天会特别严肃。但是这一天，对大院子十几个堂兄弟姐妹来说，却又是最快乐的一天。
一大早，她就穿上了绣得极其精美的红兜肚，上面还挂着由五色丝线缠成的粽子样子和五彩缤纷的香包。说起这个肚兜，也就是福州民谣中的“肚爿”，大人小孩都可以带，只不过，大人带的多是蓝色、白色，小男孩带绿色，小女孩带红色，说是辟邪，其实是保护肚子不受凉。
香包则是用花布绣成精美图案的的小布袋，里面放了麝香或其他香料，大多是母亲、姑姑、姐姐们亲手缝制的。还有的是装着樟脑丸的“臭丸袋”，令蚊虫不敢近身。不过，没有小孩子喜欢戴这个。
穿戴完毕，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下，懂事的谢婉莹就帮着父母亲，把从田间采回黄花草、紫苏、艾草、黄豆秆，连同钉在门框两旁的菖蒲一起洗干净，挂到院子里去晒。回过头来，还有调了雄黄粉的白酒，洗干净的家具、被帐，也都放到外面去暴晒，要一直晒到中午。据说端午节时太阳会杀灭一切霉气。
然后，母亲带着姐弟四人，到祖父那请安，为祖父献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不用想，谢婉莹都知道祖父一定在书房写字，因为他在准备“午时书”。
所谓“午时书”，其实就是简短一些的，没有横批，跟端午节有些关系的对联，要在午时的时候，换下春联。
为祖父献上衣服之后，母亲就带了弟弟们回自己房里去裹粽子，独独留下谢婉莹在祖父身边，帮祖父研墨。
今天的谢銮恩确实严肃而沉默，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只在那郑重地写着字。谢婉莹不敢打扰他，也不多说话，她自然记得端午节是曾祖父的忌日。
祖父早已写了好几张对联，比如：“艾旗招百福，蒲剑斩千邪”；“午时万众醉，水底一人醒”；“保艾思君子，依蒲视圣人”；“不效艾符趋时俗，但将蒲酒话升平”；“屈子自醒人尽醉，孟尝长富我甘贫”；“仰天长叹鸣千屈，披发苦吟痛九原”； “美酒雄黄正气独能消五毒；锦标夺紫遗风犹自说三闾”……
他现在写的是：“门幸无题午，人渐不识丁。”
谢婉莹有些看不懂了，等到祖父写完收笔，她忍不住问祖父：“依公，这副午时联是什么意思呀？我看得不大懂。”
祖父听了，停了一会，耐心地解释说：“莹官，这副午时联是有典故的。说的是明朝咱们福州一位叫曹学佺的大官，赋闲在家，有一次端午节那天，他在三坊七巷里走着，在一个破败的房子门口，看到这副对联。这一副对联的意思呢，是说，家里的门上没有题写午时联，是因为家里的主人很惭愧，目不识丁。”
谢婉莹插话说：“啊，都写出这副午时联了，哪会目不识丁呢？”
祖父终于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对啊，曹学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进门去拜会这个房子的主人。主人叫徐振烈，因为排行第五，也叫徐五，是一个屠夫。曹学佺虽然是当官的，但是他没有看不起徐五这个屠夫，后来他们两个人就成为了好朋友。相传，曹学佺因明朝灭亡而自尽，徐五也随他去了。”
说到这，祖父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只是十二岁的小孙女，不等墨迹干了，就把这副午时联收起来，一边说：“今年贴这副午时联不好，不贴了。莹官，快到午时了吧，我们该去吃粽子了。吃过粽子，去贴午时书。”
谢婉莹这才想起来，在祖父这里太久，都忘了要回去吃饭，吐了吐舌头说：“依公，看您写字都看忘了，有粽子吃咯。”她帮着祖父把午时联收好，然后一起去吃粽子。
吃粽子的时候，谢銮恩和谢葆璋夫妇都极严肃和沉默，只低着头吃饭，没人讲话，今天，母亲做的是花生粽和咸粽，花生粽就是用糯米与花生搭配，裹上白糖，清香又爽口，说不出的好吃。谢婉莹注意到，平常爱吃甜食的祖父，居然连母亲用糯米亲手做的粽子也不吃，只吃了一个咸棕几口饭就不吃了。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多多少少喝了一口雄黄酒，小孩子是不让喝的。剩下的酒，都拿来涂在大人们的额头、手足和胸口，小孩子就只在额头和耳鼻处点一点，最多写个“王”字来逗乐。
点了雄黄酒，母亲带着弟弟们到厨房去，将刚刚晒过的药草收起来煮午时蛋，准备好过一会一人吃一个。父亲则带着谢婉莹熏黄烟。福州这天气湿热，蚊虫容易滋生，人们时常用雄黄做成筒状物，在房前屋后，内壁窗帷边，点了雄黄，弥漫出黄色的烟雾，熏杀躲藏在屋角墙缝的毒蛛恶虫。
谢婉莹是第一次接触到端午节里这一条条有趣的民俗，感到十分新奇，又能帮父母亲做些家务事，再看看三个嬉笑玩闹的弟弟，恍然间有了长大的感觉。
她一直到帮祖父挂完所有的“午时书”，才兴高采烈地跑开，跟一大帮堂兄弟姐妹们出门去。大家早约好了一起去看赛龙舟，当然，小孩子没有大人带着那是不能出那么远门的，领着他们去的是谢葆璋。
这一次，是谢婉莹第二次坐轿子。人在轿子里，她的心思早飞到万寿桥头去，恨不得嗖地一下就到了。一路上，她总是掀开帘子不住外看，父亲见她这么心急，不由得笑了，问她：“阿哥，你知不知道咱们福州的赛龙舟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正东张西望的谢婉莹一听，嘟着嘴应道：“爹爹，你都没跟我讲过，我怎么知道有什么不一样？还来问我？”
谢葆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自从回到福州，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笑了一会，他饶有兴致地跟女儿说：“我来跟你讲吧。我们福州的赛龙舟，又叫龙舟竞渡，跟其他地方凭吊屈原不一样，而是跟'钓白龙’的传说有关。”
有故事听了，谢婉莹立刻安生下来，看着父亲。谢葆璋继续说：“传说西汉武帝的时候，东越王余善不满朝廷统治，想要反叛。为了鼓舞士气，他想了个办法，派人在福州城南的江边筑起高台，举行一场叫'钓白龙’的比赛，争取闽越族的群众来参加。”
🛶福州四中内的越王台
“所谓'钓白龙’，其实就是将一块木头雕成龙的样子，涂上白色，然后放到闽江的一头。在端午这天，余善组织闽越族的各部落派人驾驶小船，从闽江另一头出发，开始比赛，看哪一条小船能最终夺得白龙。胜利的部落就会得到很大的一笔奖赏。
“后来，余善的反叛失败了，但是在端午节这天举行'钓白龙’比赛的习俗却保留下来，慢慢地就是今天这样的龙舟竞渡了。现在的赛龙舟，从五月初一就开始了，只不过到初五下午才会举行竞渡。而且，也不是用木头雕成白龙放到水面上，现在更热闹好看，变成了'夺鸭标’。”
谢婉莹有点头大了，听得云里雾里的，问父亲：“什么是'夺鸭标’呢？”谢葆璋笑而不答，卖起了关子，说：“快到江边了，一会你自己去看。”
没想到父亲还有心情卖关子，谢婉莹撇了撇嘴，不满地说：“爹爹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还不告诉人家。”
说到这里，谢葆璋突然掀起帘子，望向远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现在这场革命能不能钓得了'白龙’？”
谢婉莹又听愣了，问父亲：“爹爹，革命怎么了？”
父亲回过神来，笑了笑，却不作答，反问：“阿哥，你知道孙中山先生吗？”
“知道呀，”谢婉莹回答，“常听爹爹和喜舅，还有娘提过的，他是同，同盟会的大人物，现在是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呢！”
父亲接着说：“是啊，前几天，4月20号，中山先生，孙总统刚刚来到福州，在桥南公益社那里看望了同盟会的人，听说还题了'独立厅’三字在那。”
🛶今福州中山堂，即原福州贡院“至公堂”
🛶孙中山等同闽军政府主要官员在“至公堂”前合影留念
谢婉莹听了，拍着手说：“那喜舅是不是见到总统啦！我要去问问他，孙总统长什么样？是不是'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说到后面的时候，倒有点像是唱的了。
父亲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说：“你喜舅见没见过孙总统，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孙总统一定不会长得像你说的那样。你说的那个分明是三国的刘备嘛！”谢婉莹被父亲说破了，却有点得意，也笑了起来。
正说着呢，轿子停了下来，外面的锣鼓声欢呼声一浪一浪地冲击着谢婉莹的耳朵。她早等不及了，立刻冲下轿子，万寿桥边早已是人山人海。
好不容易，谢葆璋领着一帮小伙子小姑娘找到个位置集中起来。谢婉莹朝远处江边望去，看到江上一边停着很多参赛的龙舟，龙舟的前头位置画着不同的标志，有的是龙头，有的是白蛇，有的是青蛙，有的是鱼虾，反正都是会水的动物。舟首还插着不同的旗子，上面是龙舟的队名，还有赞助商家的店铺名，对这个她是不关心的，也没有去细看。
在江上的另一边，停着一艘小船，船上隐隐约约能看见好多鸭子。谢婉莹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鸭标”？拿鸭子做标？
他们到了没多久，龙舟竞渡就开始了。随着一阵响亮的敲鼓声，几乎所有的龙舟在同一时间像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冲出。与此同时，加油声、助威声、呐喊声夹杂着震天巨响的鼓点声和密锣声响彻云霄。仔细一听，在这些声浪中，还能清晰地听出整齐划一的划水声，和那富有节奏，甚至是韵律的，来自舵手发号声……
第一次看到龙舟竞渡的谢婉莹仿佛就置身在龙舟上，一边跟着龙舟划手的划水手势来回比划，一边也为看着顺眼的龙舟队伍加油。
🛶古闽越人所造的“了鸼船”，像不像水鸟？
当龙舟抵达终点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什么是“夺鸭标”了。原来就是将鸭子作为锦标，龙舟一到终点，标船上的小伙子就把鸭子扔到江面上。这时，就会从龙舟上跳下游泳高手，到江中争夺鸭子。最后，看哪个龙舟队伍夺得的鸭子最多，就被视为冠军，授予锦旗和奖品。
兴奋的谢婉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热闹的景象，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在父亲的不断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
这端午节的一整天实在令她难忘，到了院子里，她还忍不住跟姐妹们畅谈今天看到比赛场面。直到他们经过后厅的时候，分明看到祖父一个人对着曾祖父的画像和那副“难道五丝能续命；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对联，默默无语地沉默着。一伙小孩子们才止住兴奋的念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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