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年秋,柳永移任益州通判。
西去益州,他有很远的路要走。舟车劳顿,自不待说。关键是,羁旅的风雨,他必须独自承受。
益州为古代九州之一,三国时期其范围最广,包含今四川、重庆、云南、贵州、汉中大部分地区,以及湖北、河南小部分,治所在蜀郡的成都。益州是当时最大的州,刘备占领此地并建立蜀汉政权。三国末年曹魏灭蜀汉,分割益州,另置梁州。西晋、东晋和南北朝期间这里一直是益、梁二州。其间十六国时期谯纵在此建立谯蜀政权。
成都为古蜀国故地,蜀人创造了辉煌神秘、能与中原文明媲美的古蜀文明,留下了广汉三星堆遗址和成都的金沙遗址。秦灭蜀,改称蜀郡。西汉时成都织锦业发达,朝廷在此设置“锦官”进行管理,因此,成都又被称为“锦官城”或“锦城”。五代时,后蜀主孟昶下令遍种芙蓉,成都又被称为“蓉城”。
西汉末年,公孙述称帝,定成都为“成家”。东汉末年,刘焉做“益州牧”,移治于成都,用成都作为州、郡、县治地。秦时成都已成为全国大都市,西汉时人口超四十万。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和杨雄,都出生于成都。
隋唐时期,成都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佛教盛行,列全国四大名城(长安、扬州、成都、敦煌)之第三位。当时,成都文学家云集,李白、杜甫、王勃、卢照邻、高适、李商隐、高适、薛涛等人,都曾旅居成都。
宋代,益州仍是区域广大、地理位置险要之地。据《北宋经抚年表》载,益州知州统领成都、潼川、遂宁、兴元四府:眉、蜀、彭、绵、汉、嘉等四十州;永康、石泉、长宁、怀安、广安、云安、梁山、南平八军;石泉、富顺、大宁三监,以及剑门一关。
只不过,益州地域辽阔也好,历史厚重也好,柳永都未必关心。倒是那“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的才女薛涛,让他颇感兴趣。她出自青楼,但才气与性情可以睥睨须眉。她的生命中,有过那个叫元稹的诗人。后来,他去了。她从万里桥边搬到了浣花溪畔,闭门谢客。红笺小字,随了流水。
再后来,她筑了一座吟诗楼,穿上了女道士的装束,隐居在楼中,就像筑了一座心的城堡,将自己安放在那里,远离了所有的喧嚣。
隔着两百余年,无法目睹那才女之风姿,柳永定会觉得遗憾。而此时,他还在去往成都的路上。
从苏州到成都,几千里的长路,数月方能抵达。
抵达成都,已是隆冬时节。新任益州知州蒋堂,是柳永登第那年的封印卷首官,按科举惯例,算是柳永的老师。
蒋堂其人,《宋史》本传称:“为人清修纯饬,遇事毅然不屈,贫而乐施。好学,工文辞,延誉晚进,至老不倦,尤嗜作诗,有《吴门集》二十卷。”宋人的野史笔记,对其评价也颇高。加上他的座主身份,柳永对其非常欣赏。
此时,蒋堂也到任未久,正忙着两件事,一是响应仁宗号召,扩建学校;二是修建府门。
话说太宗淳化五年(公元994年),李顺作乱,朝廷派虞部郎中、枢密直学士张咏知益州平叛。战乱之后,到处断壁残垣,就连府治大门也不复存在。此后历任知州,因忙于安抚黎民,一直未能修建。
柳永初至成都,蒋堂为他设宴接风。对于柳永被贬之事,蒋堂虽鸣不平,也只能安慰而已。喝着酒,蒋堂说到了修建学校和府门之事,还说缺少木材。
第二天,柳永就带着几个随从去考察了。他发现,成都四周山上树木丛生,但是若上山砍伐,不免劳民伤财。倒不如,拆毁附近弃置祠堂,以便就地取材。蒋堂同意了他的建议,修建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初,在成都城南学宫,蒋堂邀集各州县仕子讲学,读了十三岁少年吕陶的文章,称其有贾谊之才。包括柳永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这少年钦佩不已。
春天,柳永独游浣花溪。不久之后,他写了首《一寸金》,赠给蒋堂。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喜欢成都历史的人,都会对这首词爱不释手。
从舞榭歌台到山河日月,从市井繁华到今古风流,这首词写尽了成都的雅与俗。这里的天文地理、民俗文化,尽在这百余字之中。
因为是赠给老师的词,下片用典不少,比如,王濬的“三刀之梦”得以应验而成为益周刺史;比如,蜀使费祎聘吴而有了万里桥的美名。又以诸葛武侯及仁爱好教化的文翁作喻,盛赞赠主之德政和功业。整首词大开大合,风格雄健,堪称宋词中的上乘之作。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柳永由太常博士转为屯田员外郎。
按照宋制,寄禄官从改官之日算起,满三年即升一级。千年以来,柳永终官于屯田员外郎几乎已成定论。但实际上,此时他已是屯田员外郎了,按转官次序,以他去世于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来算,当时应为屯田郎中。
历来最被认可的说法是,因为前半生太过荒唐,又有轻视官场的词作流传于世,因此被朝廷官员排挤,直到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柳永虽已任地方官九年,并且政绩不错,却始终未能改官,如《渑水燕谈录》所说“久困选调”。
并且还说,庆历三年他未能改官,是因为写了那首《醉蓬莱》,得罪了宋仁宗。这年秋,范仲淹参知政事,知谏院,锐意改革,朝廷颁布了“庆历新政”,重定了磨勘改官之法,柳永才得以改官为著作佐郎。
按照这个说法,到至和元年,柳永的确应为屯田员外郎。
但是想一想,他那首《醉蓬莱》,先是与先帝挽词暗合,又说“太液波翻”,犯的是皇家大忌,激怒了宋仁宗,却又在同年秋天因为新政而改官成功,实在难以说通。
实际上,柳永改官倒是顺畅的。但是以《醉蓬莱》开罪宋仁宗后,虽然官阶不断升高,却注定久沉下僚。
据《镇江府志》所载,柳永的侄子柳淇为其所写的《墓志铭》,篆额是“宋故郎中柳会墓志铭”。另外,施宿《会稽志》说萧山县“有柳郎中永《题会景亭》诗”;《吹剑续录》说,“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以电田郎中为终官,称其为柳屯田或者柳郎中,都无不可。
柳永,从生卒年份到婚配子嗣,再到宦途起落,都如烟似雾。
庆历四年,柳永既然已为屯田员外郎,理应担任太守之职。然而,他并没有等来升迁的消息。他等来的是移任湖南潭州的调令,仍是判官。
不久,柳永辞别老师,开始新的行役之旅。船过巫山,柳永写了首《卜算子慢·江枫渐老》: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侭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这里,没有巫山云雨,有的是莫名的捣衣之声。古代,游子或征夫身在异乡,独守空房的女子会制寒衣寄给在外的人。将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称为捣衣。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说:“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贺铸《捣练子》词:“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这捣衣声,在古代诗词里从未断过。异乡漂泊,听到此声,总会产生羁旅忧愁。
柳永那颗苍凉的心,被敲得七零八落。
抵达潭州,已是冬天。潭州太守刘沆,字冲之,吉州永新人,天圣八年进士。为人耿直,能于吏事,后来曾官至宰相。他久闻柳永词名,对其遭遇也很同情。
因此,柳永在潭州,受其关照,日子倒也清静。
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柳永移任陕西华州通判。十余年前,他从陕西经湖北抵达湖南。现在他将沿着相反的方向,继续他的宦游之旅。一首《醉蓬莱》,结束了他的汴京生活,从此四处辗转,永远停不下来。而且,他的官职,总是那个无关痛痒的通判。
六十二岁,再次向着长安古道而去。秋天出发,冬天抵达。
正如那一首《轮台子·中吕调》》: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驰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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