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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三)

161

一条颜色斑驳的虫子,把一片绿色叶子咬出了一个洞。

它吞噬了这片绿色的叶子,身上的花纹绿得透明。

肉眼能看见叶子的汁液,在虫子的身体里流淌。

虫子吃完树叶,又把一片红色的花瓣咬了一个洞。

那片红色的树叶就是它红色的粮食,让它脊背上的花纹红得透亮。

人能够看到花瓣的色素,幻化为虫子的血液。

然后,虫子蜕变为一只蝴蝶。

翅膀上有绿的斑点,也有红色斑点。蝴蝶的翅膀,既是绿色树叶做的,也是红色花瓣做的。

蝴蝶飞进院子,落在黄色的南瓜花上。它的身体沾满了黄色的花粉。

祖父说:那不是蝴蝶在飞,是树叶和花瓣在飞。每一只蝴蝶都是树叶和花瓣的来世,它们的前世是不会飞的。

村庄的每一个生命,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不会独立而存在。它们的生命互相喂养,构成了一个莫名的彩练,在莫大的世界里飞舞。

一片树叶一片花瓣,能变成一只蝴蝶。

而一只蝴蝶也会变成村庄孩子们的花瓣,夹在书页里。

冬夜飘雪,窗外洁白。孩子的蝴蝶从书页里飞出来,彩色的树叶和花瓣,摇晃着透明的翅膀,点亮天空洁白的雪花,贴在村庄的门楣上。

那是一个春天的通知。

162

院落里的石榴还没有熟透,蝉的叫声就从石榴树枝上溜走了。

代替蝉的是秋凉,一声声的夜叫,把石榴叫红。

石榴的汁液染红村庄孩子们的嘴巴时,秋凉也飞走了。

代替秋凉的,是暗红色的金压死。

金压死落在最高的石榴树枝上,沉重缓慢地叫着---金压死---金压死。

听见金压死的叫声,绿色的墨玉一样的田野,就被金压死喊成了深黄的金子。

那么多金子铺在田野里,随便捡一块,也会把这只秋虫压死。

祖父说:金子多了,能压死人的。过去的村庄里,有一个姓金的掌柜,每年把主人家的粮食和牲口都变为金条,存在主人的柜子里。主人死了,掌柜背走了主人全部的金条。天亮的时候,姓金的掌柜被金子压死在路上。他变成了一只秋虫,落在主人院落的石榴树上叫着---金压死---金压死---金压死。

每一个人见到这么多金子,谁不会被压死呢?

那只虫子,就披着金色的衣裳,在村庄的每一个院落里说着和祖父同样的话:金子多了,能压死人的。

因为一只秋虫的告诫,村庄的人,很难被金子压死。

原则是村庄的人不能见到这么多金子,也不能拥有这么多金子。

163

院落外边,挨着篱笆,长了三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核桃树。

它们的距离很近,树冠挨着树冠,树枝挨着树枝,树叶挨着树叶。

在土地深处,它们的根挨着根。有的根甚至穿过另一棵树的根,和第三棵树的根交接在一起。

麦子发黄,杏子刚熟,摘下来填进嘴里,酸酸的,带着微薄的甜。

割完麦子,桃子熟了。摘下来咬一嘴,浓烈的甜,顺着嘴角滴下来。

稻谷熟透了,核桃也熟了。夹几个核桃蜕去皮,砸开壳子,就闻到了核桃的香醇。

一样的土地,一样的雨水,三棵树,结出了酸的、甜的、香的果实。

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密码,人不知道,大地知道。但是大地是个哑巴,把一切秘密都咽在肚子里。

院落里边,挨着篱笆,长出了三种花。一种是刺玫,一种是月季,一种是野菊。

刺玫的藤蔓爬过月季的藤蔓,月季的藤蔓又遮盖了野菊的枝蔓。

它们摇曳,它们飘然。夜露从刺玫的蔓藤上落到月季的蔓藤上,溅落到野菊的叶子上。

刺玫开出洁白的碎花,一朵挤着一朵,掩盖了自己的藤蔓,掩盖了属于刺玫的那片土地。

月季开出深红的花朵,挂在叶子的胸膛上,如同紫色的玛瑙,被风敲击出带颜色的声音。

野菊沉默了很长时间,吐出妖冶的金黄,从根部一直开放到最上边那一片叶子中间。

一样的太阳,一样的星光,三种花,开出了洁白、深红、金黄。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奥妙,它们互相不知道,只有土地知道。但是土地沉默如金,让一切都变为金子。

村庄说:

树、花朵和人,都是一样的。

何必要知道桃树为什么结出甜的桃子,刺玫为什么开出白的花朵?

就像雨后,人在泥泞里留下脚印,而彩虹只会把脚印留在天上。

大地上最简单的东西,都是深奥的。就像人不知道花朵和果实,果实和花朵不知道人。

一切都是土地的一部分,一切都是天空的一部分。在土地之上天空之下,人和花朵都是一棵微粒。

那么,一颗微粒为什么要知道另一颗微粒的密码呢?

164

春天的晌午,母亲擀面条的时候说:薅面条菜去。

我就到麦田里去薅面条菜。那些和麦苗一样随风摇摆的面条菜,长在麦田边的田埂上。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牛的蔬菜。我在薅,牛在啃,我们的影子被太阳叠印在田埂上。

面条菜染绿了碗里的面条,也染绿了我们的嘴巴。田埂上的牛,嘴巴也被面条菜染绿了。我们和牛不同的是:牛吃面条菜没有煮熟没有放盐,我们吃的煮熟了,并放了一点盐。

夏天的晌午,母亲烙黑面馍的时候说:薅野苋菜去。

我就到村头的荒地里薅野苋菜。野苋菜的叶子被太阳搽满了胭脂,红红的,铺在荒地里。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羊的蔬菜。我在薅,羊在啃,大地能听见羊嚼咽野苋菜的声音。

野苋菜淖熟了,和黑面馍一起吃。红色的汁液染红了我们的嘴巴。荒地里的羊,嘴巴也被野苋菜染红了。我们和羊不同的是:羊吃的野苋菜没有淘洗,我们吃的野苋菜淘洗了,并拌了蒜泥。

秋天的晌午,母亲做玉米面疙瘩的时候说:薅竹叶菜去。

我就到玉米林里去薅竹叶菜。竹叶菜的叶子是青色的,如同竹叶一样,生长在玉米林里。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虫子的蔬菜。我在薅,虫子在啃。竹叶菜的叶子上,布满了虫子啃出的圆洞。

竹叶菜放在玉米面疙瘩里,淡青的颜色沾满了我们的嘴唇。玉米林里,吃竹叶菜虫子,浑身都是青色的,和竹叶菜一模一样。我们和虫子不同的是:虫子在竹叶菜上吃竹叶菜,我们坐在院落里吃竹叶菜,并放了一丁点麻油。

冬天的晌午,母亲终于要给我们包饺子了,她说:薅荠荠菜去。

我就到河滩上薅荠荠菜。荠荠菜的叶子是紫色的,像是铁生了锈,随意扔在河滩上。既是我们的蔬菜,也是风老鸹的蔬菜。我在薅,风老鸹在叼。荠荠菜的叶子上,留下了风老鸹的爪子印痕。

荠荠菜煮熟了,捏干兑上很少的鸡蛋皮,就是饺子馅。我们吃饺子的时候,舌头上残留了荠荠菜的紫色。河滩上,叼吃荠荠菜的风老鸹,嘴巴也被濡紫了。我们和风老鸹不同的是:风老鸹吃荠荠菜的时候风一样叫着,我们吃荠荠菜饺子的时候,没有说话。我们害怕说话耽误了时间,吃不到第二碗了。

上世纪末在南方一座城市和一个获得全国新诗奖的诗人喝咖啡,他说:你说话的土腥味太浓了。

我说:我从小吃的面条菜、野苋菜、竹叶菜和荠荠菜,都是土里生的。我差一点就成了一棵野菜,被牛和羊、虫子和鸟咽到肚子里。我的身体里掩埋的都是村庄的泥土,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野菜里的汁液。别说是话里饱含了土腥味,就是一个屁,也带着村庄的土腥。

喝下第二杯咖啡,诗人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一棵荒地里的野菜。

165

一枚露珠,秋叶的皇冠,村庄的佩玉。

车轮已经走远,碾碎的泥巴,盛满季节的叮咛。

路边的白亮树,叶子落了一半。斑鸠飞来,代替落叶。树上的叶子,从而充满了啼叫。

车辙里灰尘掩埋的谷粒,被风吹出来。斑鸠们沿着道路,叼食遗落的金黄。

叫天成为一枚落叶,落在院子里,剥食辣椒的籽粒。

谁也不记得那一缕风是季节的向导,把秋天领进村庄。

枫树的叶子在石板路上打旋,铺出一条火红色的小径,让秋天经过。

葫芦挂在院落的外墙上,摇摆轻微的幅度,撞击秋天的头颅。

丝瓜落秋的秧子,爬在枫杨树上,挂住了秋天的裙裾。

一树蔚蓝的天空,挨着一树蔚蓝的天空。那些熟透了的枣和柿子,是秋天的补丁。

就是河流,也沉静的蓝着.

村庄此时静美的如同一只比落叶更加静美的、更加巨大的蝴蝶,落在落叶上。

蝴蝶覆盖落叶的瞬间,红的斑点,绿的斑点,黄的斑点,染透了秋天。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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