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队长家里，大家都吸着一毛多钱的香烟，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烟草味，里面是男人，门口还坐着拉鞋底、剪鞋样的女人。男人卷着裤管，长年劳作，小腿肚子像一块铁砣。赤着脚，脚面上面尽是泥巴，有的就把一只脚放在长条板凳上。
大家说笑着，不时发出放肆粗俗的笑声。是乡邻之间的快乐，是草民之间的无所顾忌，是无所依靠的自娱自乐，更是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却有着空洞的笑话。没有粮食，只有饥饿，不能裹腹，只有精神。一声哨响，大家陆陆续续地出工，一声吆喝，回家喝粥。这样的时代，人们是快乐的，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一样的贫穷，一样的穷开心。
这天，大家又聚集在生产队长家里，望着门口从天上往下倾倒的烈火，依然吃了半饱的人们传播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奇闻异事，开着那些黄色而放荡的玩笑。女人们一声“你这个剁头的”“你不得好死”的骂声，使笑声更加放浪。看到大家聚集，我也像大多数孩子一样，想凑个热闹。跟着一群孩子从人缝里钻出钻进，在大家的笑声波浪里游出游进。就像一只在泥土里扒拉着觅食的鸡，尽管是一块干净的焦土，鸡们也想从中刨出一点食物来。刚刚准备进门，倚在门边，瞅准了空档想钻进人缝。
坐在门内靠在门板上的生产队会计，乜着眼睛，嘴角吊着烟，仰面向上吐着烟雾，突然一声呵斥：“你这个吊伢跑进来干吗，我就看不起你们这些要饭的样子，没事不在家里呆着，跑来行（寻）死”，那声断喝，顿时像孙悟空的咒语让我觉得一下子全身矮了下来。
看看自己身上的确是没有一块完整的布料，赤脚蓬头，耳朵根子后面是一块黑色的垢，手腕是一圈褐色的脏物，袖口是一块擦拭鼻涕留下的明亮的擦刀布式的包浆，只有一只短裤套在屁股上，自尊心一下子被会计撕得粉碎。我准备往里冲的脚步瞬间停下，呆呆地望着那张幽黒而粗糙的脸，就像挂在门上的钟馗，只是这个钟馗吊着烟卷。
愣了一下，我飞样地折回身子，向外面跑去，只听到后面传来会计姚癞痢“看那个吊伢穷的样子”的不屑，队长老婆胡鲍牙“这么穷就不要往人家家里乱跑嘞”的轻蔑。冲出去很远，他们的话还像生产队猪圈门口大槐树下马蜂窝里的马蜂一样跟着我“嗡嗡”作声，我不敢停步，继续向前，直到生产队装干土的小屋才停下。
堂弟小华看到我：“哥，你跑什么？快来，我们去偷瓜，看瓜的孙猴子正好不在。”
我回头看看，没有人追来，后面的声音似乎已经远去，才松了一口气。小华说：“哥，你看什么？”我气喘甫定，像被鬼追了一样，我说：“没事，好吧”，我们一溜烟地向村前山那边的西瓜地奔去。
瓜田就在山那边的山坡上，小华得到确切情报，说是刚刚看到孙猴子去村里双代店买烟去了。我们赶紧行动，每人就在地的边缘就近各自采了一个瓜，然后疯了一样跑回到山这边的水库涵洞这里，把瓜在涵洞上摔碎，结果一个半熟一个半生。
对于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家孩子，我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饱。小华由于爷爷成分高，富农，属于五类分子子弟，别人不肯与他玩耍，平时也只能与我这样虽然红但却很穷的孩子玩。我俩坐在涵洞里享受着平时再也吃不到的西瓜，满足地坐在从涵洞里流出的流水里，屁股下面是干净的细沙。我仰天看着头上漂着的浮云，想着，这里多自由呀，没有谁骂我穷，也没有谁看不起我，也不要谁和我们玩。
很快，刚刚那轻蔑的呵斥和讥讽，随着我扔掉的瓜皮和流水逐渐远去，我也高兴起来。涵洞里的水一股股流出来，冲在屁股上、腰上、腿上，清凉而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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