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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花
       三婶坐在漆黑的棺材旁边,漠然地看着眼前躺在棺盖板上的这个男人。他躺在那里,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好像这是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件什物,准确地说,堆在那里。
       她眼睛里没有忧伤、没有痛苦,也谈不上失去丈夫的失落。眼睛里依然是空洞得像个干枯的水井,外面的唢呐声和鞭炮声一阵阵响起,好像是来了祭拜的客人。“妈妈的吻”一曲结束,又响起了“常回家看看”的曲子。歌声刺耳,大头乐队和胖子乐队好像飙上了,唢呐声一浪高过一浪。纸钱在门口那只大瓦盆哄哄地烧着,在热空气的作用下,它们打着旋子直冲院子的天空,亡者可能正在收拢这些飞着的阴钞。在这朦朦胧胧的气氛中,她眼睛慢慢地开始幻化出她栽种在门口院子里的那片指甲花来。
       春天刚刚做好准备,小草们就急喉喉地钻出地面,提前窥探这个世界,就像好奇的小动物。在门口晒太阳的五奶一面享受着阳光的照晒,一面在身上捉虱子,她翻着还没褪去的老棉袄,里里外外散发出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油味,但棉袄久不离身,似乎与五奶长成一体,她也不觉得味道的冲人。她在找着那些贪得无厌的小虫,自己都吃得半饱,它们还在吸食自己的鲜血,真是拿它们没有办法。每抓住一只,她狠狠地用两只姆指的指甲盖一挤,直听到“啪”的一声,她才露出快意的笑容。
       正在五奶与虱子们作战斗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救了那些无处可逃的败兵,五奶暂时放过自己的敌人。寻着声音的方向看,从屋子的西头的拐角处,一个大人带着一群孩子向这里走来。五奶知道这是讨饭的,她们把一截竹棍中间掏空一半,再穿一根细的竹签,把十几枚铜钱穿在竹签中间,一面走一面摇晃或者在自己肩膀上敲打,发出卡察卡察的声音,就算一种打击乐器了。
      解放初期,粮食紧张,为了活命,许多人出来讨饭,特别是安徽和苏北的百姓,成群结对地往南方结伴而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个精美的乐器。
      快走到面前,五奶把那只像钫锤一样尖细的绣花鞋往自己的被裹缠成粽子一样大小的三寸金莲上,等待那几个人的到来。
       原来,一个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三个孩子,大的约有16、7岁,两个小的,一个大约10岁,另一个大约7岁。他们衣服破烂,头发蓬乱,面带饥色,眼睛里充满了自卑和期望。只要能吃点东西,就能让她们瞬间幸福和阳光起来。
     四个人走到五奶奶面前,中年妇女,把棍子在自己的肩膀和腿上上下敲着,发出卡察卡察的声音。嘴里呜呜地唱着不成调的歌词,也许是方言,五奶一句也没能听懂。
      五奶看她:头发花白,蓬乱地堆在头上,面色焦黄,目光无神,嘴唇翕动。脸模子不错,有等样,如果不是饥饿造成的浮肿,也许是一个很俊俏的媳妇。几个女孩子紧紧围着这位中年妇女,怯怯地看着五奶。
     五奶说,不要唱了,几个可怜的孩子。那女人把手停下来,看着五奶,目光里满是期待,不知道五奶要做什么。
     五奶那精细的目光落到那个个子高挑的约16岁的女孩子身上。一件暗淡的衣服,套在身上,像是深蓝又像是黑色,已经完全分不清颜色。胸部略略微鼓,开始有些发育。脸上虽然有些饥色,目光清澈,模样很正。那孩子被五奶这样一盯,赶紧走到那中年妇女背后,那妇女用一只手反过去把她护在身后。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五奶,像是说你想干嘛。
      五奶说,这几个孩子多可怜,都有多大了?中年妇女闻说,回头抚着孩子的头说,指着大的说:这是我大姑娘,十六了,这个是老二,小伢子,十岁,那是老三,丫头片子,七岁。哎,家里没有吃的,不能等饿死呀。语调充满了可怜和乞求。
     你们坐,我给你们拿点吃的,可我们也只能勉勉强过活。五奶说着,回到屋子里拿出几个饼来。那是山芋干粉做的,乌黑,兴甜。一个孩子一块,中年妇女千恩万谢。五奶说你也坐会吧,我再给你们一点水喝。
      中年妇女把那根以为乐器的竹竿放在板凳边上靠住,也坐了下来,腰弓在那里,那样子也的确有些累了。
      你们是哪里的呢?
      苏北阜宁的。
      几个孩子啊?
     一个仔两个丫头片子,赔钱的货,可也不能看着活活饿死呀。
      是的,也是一条命呢。
      她们一问一答地说着,五奶的眼睛不住地往那大的身上瞟。
     一会,两人就谈到一件事上去了。原来五奶存着私心,想留下那大的女儿当干女,等着长大以后就给自己的三子当媳妇。一来一个大姑娘在外也不方便,在这里可以有口吃的,不至于挨饿,二来三子也有了媳妇,不至于再花多少聘礼娶媳妇,况且五爷也不在了,日子也有些艰难。
      三个孩子站在一旁,细细地品着那块甜甜的山芋饼,并没有在意两个大人在商量什么。
      不料,一桩人生大事就这样被一次偶尔的邂逅敲定了。大女儿留下当女儿,实际上就是童养媳,成年后就给五奶做儿媳。五奶给那母亲两担稻钱另加20 块山芋饼。
       事情就这么定了。
      迫于生存,大女儿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命于父母,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裹着小脚的五奶和这座小小的花山。从此五奶家里就多了一个女儿,三子就多了一个妹妹。妹妹的姓就随了已经过世的五爷,姓懂,取名为懂娟子。
      三子比娟子大12岁,农村人从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皮肤黝黑,长得老相,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两代人。娟子在五奶家,乖巧听话,与五奶关系非常融洽。不一年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就像出水芙蓉,人见人夸。哥长哥短的,喊得五奶心里直喜欢。
     过了两年,五奶眼看自己年纪大了,三子年龄也不小了,就要给二人圆房。把三子当哥哥,娟子心里喜欢,可当成自己的男人,娟子怎么也不乐意。经过五奶的死磨软泡,加上在五奶的鼓动下,三子终于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从此,娟子再也没有了欢颜和笑语。整天低头出,默声进,完全变成了一个像哑巴一样的人。
       一年两年,花山的山顶上,经常看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蓬槁莱,任从东面溧阳吹来的风刷着那散乱的头发。在劳动的间歇,娟子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向西远逝的围子坝。她的心就像那河水,一直流向那遥远的地方。
       她爱这个家,作为妹妹,她感恩三子哥和五奶,但作为女人,她怎么也不接受作为这个家庭儿媳的地位。她曾经有过梦想,有过16岁少女青春时的萌动和幻想。没有想到自己竟和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老男人成家。看着睡在身边打着呼噜的三子,她内心就像被树上的洋辣子辣了一样,非常地痛,但又不能挠,非常地痒,但又不能碰,否则更痛更痒。从此,她的前途就成了死灰一片,人生就成了五奶墙角那缸发着臭气的烂腌菜。
       人生,本来就由不得自己作主,即使再好的底色,一旦遇到暴风苦雨,就会被那些污泥浊水冲刷得不成样子。
       谁让你碰到那个时候呢!娟子有时不自主地叹息道,但她从来就没有死心过。她总是眺望那在田野间蜿蜒西逝的围子坝,她也不知道坝的尽头在何处,坝里的水淌到哪里。不知何时,她喜欢上了指甲花,每年她总是把收集的花籽撒在门前从花山上背回来的石头磊成的一个圈子里。春天一到,那个石头圈子里是粉红的一片。娟子只有看到这簇指甲花时,才有那么一点笑容。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自己家乡经常种植的花,也寄载着那时一个女孩子年轻而纯洁的梦想。
      自从五奶把她留下来之后,多少年她再也没有回过苏北老家,只是老家曾经有几个讨饭的来到这里,和五奶和她说起老家的事:母亲已经过世,两个弟妹也成家立业,但日子还是结结巴巴。人生如围子坝的水已悄然西逝,青春不再,而作为一个16岁的少女,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比自己大10多岁的男人,就像泡在那腌菜坛里一样。 一把嫩秧秧的青菜放进去,直到发酸发臭,但还是要被饥饿的人们吃掉。
       “嘭啪——”在空中爆炸开来的炮仗声把三婶惊醒,“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又骤然响起。董娟子也是我的三婶,手里不知何时捏着一朵指甲花,她站起来,伸手把那朵小小的花朵扔进了棺材板下面的长明灯里的油碗里,然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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