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 |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紫，李莫愁，康敏

爱是每个人的自由，谁也没有干涉的权力，但是当一个人追求自己的爱，而不顾别人感受的时候，当一个人追求自己的爱伤及无辜的时候，这样的爱就是极端自私的爱。

这场爱的过程一定是场"残酷的爱"。在金庸的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三个人∶ 阿紫，李莫愁和康敏。

残酷的爱∶ 阿紫

要论性格和为人，阿紫这个人实在不讨人喜欢，她的武功也令人生厌，练的是毒功，一个小姑娘，浑身都是毒，实在不赏心悦目。阿紫这个人一出场性格就很鲜明∶一是她手段残忍歹毒，一是她薄情寡义。

她用竹竿刺鱼，刺得竹竿上串起了一串，然后再将鱼扔到水里，鱼在水里拼命挣扎，血从伤口渗出，弄得水面上鲜血斑斑。手段实在残忍。

在旁边钓鱼的段正淳的家将褚万里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忒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结果，她开始迁怒于褚万里，让他自缚于鱼网。褚万里以水性佳而自负，当然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但是他又报不了仇，因为阿紫是他的主公段正淳的女儿，只能在打斗中死去。

还有一次，在酒店里喝酒，与酒保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阿紫就威胁要割掉酒保的舌头，酒保笑着说了一句∶"要割我的舌头，只怕姑娘没这本事。"她居然就设计让酒保喝下毒酒，真的割下了人家的舌头。

再说她的薄情寡义。她认识萧峰之前几乎不爱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姐姐。那一次第一大恶人段延庆找上门来与段正淳决斗。

这可是一场生死决斗，段正淳的家将都上去了，作为女儿的阿紫根本就不关心父亲的安危，不但不帮忙，反而不断在旁边说风凉话讽刺她的父亲∶ 什么以多胜少啦；什么无耻之徒啦；什么嘴上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什么样子难看啦……

父亲与仇人正在拼死相搏，她却在旁边说这样的话，那不是要自己父亲的命么？

她的母亲阮星竹不断地阻止她，她也不管。要说这是对父母从小将她们抛弃的报复，也不尽然。

她的姐姐阿朱同样也遭到父母的抛弃，可是却与阿紫的薄情寡义正好相反，她以为是段正淳杀了萧峰的父母亲，愿意代父亲去死，于是就给萧峰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临死的时候，还留下遗言，让萧峰照顾阿紫一辈子。她深爱着她的妹妹。

再看阿紫呢？对阿朱并没有什么感情，阿朱只是她不断要挟萧峰的借口。

这样一个性格的人突然恋爱了，她爱上了自己的姐夫萧峰，而她忽然又遇上了一个爱她的人，这个人就是游坦之，于是一场"残酷的爱"开始了。这场"残酷的爱"最充分地表现在游坦之身上。

为什么选中了游坦之呢？当然是游坦之冒犯了萧峰，他居然要刺杀萧峰，阿紫怎么放得过他？游坦之成为了她施酷的对象。

另一方面游坦之居然爱上了阿紫，他不愿意离开阿紫，甘愿被虐待。

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折磨开始了。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肉体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肉体上，他被做成了人风筝，天上地下地不断摔跟头；

他被做成了铁头人，只露出了鼻孔，眼睛和嘴巴;他被作为决斗者送到了狮笼与狮子决斗；他也成为阿紫练毒的工具，被冰蚕咬。

不可思议的是游坦之愿意承受这一切，因为他爱着阿紫。

那一次，他被作为人风筝摔得死去活来，被拖到阿紫的面前，居然像野兽一样用他炙热而干燥的嘴唇吻阿紫的小腿和脚趾，喉咙还不断地发出"赫赫"的声音。

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还瞧着阿紫，嘴上说着∶"你生得好看，我就看着你。"为了看她置自己的生死而不顾。

后来为了阿紫，宁愿将自己的眼睛献了出来。精神上，他为始终得不到阿紫的爱而痛苦，特别当阿紫的眼睛瞎了以后，他一方面为能够为阿紫做事感到荣幸，另一方面又担心阿紫重见光明后发现自己的丑陋而苦恼。

这场"残酷的爱"表现得最深刻的是阿紫。她爱着萧峰，为了萧峰，她可以收敛自己的很多行为，可以忍住自己放肆的性子。可是萧峰始终爱着阿朱，始终将她当作妹妹。

她不明白萧峰爱的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能够同甘共苦的女人，而不是她这样手段歹毒，薄情寡义的女人。

就像游坦之不明白她心中的所爱一样，她喜欢的像萧峰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而不喜欢像狗一样供人驱使的男人。

这场"残酷的爱"在小说结尾走向了高潮∶阿紫抱着萧峰的尸体。正在这时，那个瞎了眼化名庄聚贤的游坦之手搭着乌老大的手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高声喊着∶"阿紫，阿紫，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为凄厉。

阿紫看见他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不要见你！"游坦之听到阿紫的声音，大为兴奋，推开了乌老大，大声说∶"谁欺负你了，我去跟他拼命！"阿紫抱着萧峰的尸体，大声地说∶"我现下和姐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

她挖出了自己的两颗眼珠子向游坦之扔去，说∶"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免得我姐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说完，她抱着萧峰的尸体，向悬崖走去，只见她眼眶中流着鲜血，掠过她雪白的面孔，跳下了悬崖。

这一举动震惊了当场的所有的人，也震惊了我们这些读者。悬崖确实是萧峰最后的归宿，当年萧峰被父亲萧远山抱着跳下悬崖，但是没有死，今日却是阿紫抱着他跳下悬崖，可是萧峰已经是个尸体。

确如阿紫自己所说∶"姐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情疯子∶ 李莫愁

说到"残酷的爱"，不能不说到两个情疯子，李莫愁和康敏。

她们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为了报复失去的爱（或自以为是的爱），她们的手段都极其残忍和卑劣；她们都妒性十足，以至于变态。

不过，她们还是有区别的。要说狠，李莫愁不能说不狠，她失去了心上人，竟然将心上人的一家都杀了；要说毒也不能说不毒，心上人与他的妻子已经死了那多年了，她居然扒坟抛尸，烧尸成灰，然后一个撒在华山之巅，一个倒入东海，要叫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聚首--这样的狠毒，不愧叫做"赤练仙子"。

可是她还有用情的一面。她掳走了郭襄，渐渐地生情，她用豹奶喂小郭。

特别在她被黄蓉用网网住，自己性命交关的时候，不知道手中婴儿是黄蓉的女儿，她没有给自己求情，却给小郭襄求情。

到了后来她唱着凄厉的歌："问世间，情为何物"，向大火扑去，给众人留下了凄美的身影。用情之专，令人感动。

写到这里金庸都忍不住为她说了几句好话∶"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

所以看见她死，众人也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黄蓉念着她养育郭襄月余，还拿着郭襄的小手向火焰拜了几拜。

情疯子∶ 康敏

说到康敏，人们似乎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造成萧峰悲剧的直接原因。她为什么要迫害萧峰？就因为她长得漂亮，走到哪里男人都朝她看，唯独萧峰不看她。

她的性别观很成问题，她以为男人都好色，以为女人都卖色，好色和卖色是正常的，不好色和不卖色反而是不正常的。

康敏为什么会这样不可理喻呢？原因是两个，一个当然与她个人经历有关。她是一个以色相娇好而被段正淳看上的女人，又是一个因为别的女人用色相将段正淳勾引走而遭到抛弃的女人，于是色在她心目中占有崇高的地位。

问题是萧峰偏偏不好色，于是她把萧峰的正常行为看成是不正常，开始陷害和报复。

第二就是她的性格，小说专门写了康敏偷邻居的花衣服的事情。由于家里的羊被狼吃了，康敏没有钱买花衣服了，但是隔壁邻居家的女孩子买了花衣服，她将邻居家女孩子的花衣服偷来，不是要穿，而是将花衣服用剪刀剪碎。

康敏自己说∶"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说康敏是爱上萧峰，并不准确，萧峰在她心目中就是那件花衣服而已。

对于康敏和萧峰的情感过程，施爱东先生曾评论说，实际上是中国传统小说中的"杀嫂模式"。这样的评述很有道理，我们可以结合《水浒传》中武松杀嫂和杨雄杀妻的情节加以分析。

这个过程一般由四个阶段组成。开始都是嫂子被小叔子吸引住了，勾引小叔子：潘金莲勾引武松，潘巧云勾引石秀，康敏勾引萧峰。

这个模式一开始就将嫂子定位为坏女人。这样的坏女人行为更坏。她们的要求被小叔子们拒绝了，于是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潘金莲勾搭上了西门庆，潘巧云勾搭上了和尚，康敏勾搭上了那些丐帮长老。

她们不但勾搭别的男人，更为可怕的是，她们都要谋害自己的亲夫，还要诬陷转嫁给小叔子们，制造冤狱。这是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小叔子们甄别真伪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着悬念。最后一个过程当然就是杀嫂。

由于已经将这些嫂子写得很坏，她们往往受到最血腥和最残酷的惩罚。潘金莲是被杀了头，还被扒开心肝五脏，潘巧云是被绑在树上，先是割掉舌头，然后又被剖了心肝五脏；然后又被肢解。康敏呢？遭到了惩罚也是惨不忍睹，先被割断手筋脚筋叫她动弹不了，然后身上被划成一道道伤口，再浇上蜜糖，引来蚂蚁来咬，这是万噬攻心。

说实在的，这些嫂子们受到如此血腥和残酷的惩罚是有损于那些小叔子们的形象的。

武松再英雄，在杀嫂的行为上如此残酷，他的形象上留下的是负面的痕迹；石秀再义气，他那样怂恿杨雄杀妻，总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在这个问题上金庸做得很聪明，让康敏受到这样的惩罚的动手者不是萧峰，而是那个以手段毒辣而著称的阿紫。

不但将恶的形象转移到阿紫身上，金庸还趁此机会给萧峰涂抹上几笔善的色彩。最后是萧峰抱起满身伤痕的康敏在怀中，听康敏爱恨交加地叙述往事。试想一下，如果让萧峰那么残酷地惩罚康敏，萧峰还会成为金庸小说中的第一英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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