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题跋是一定时代文化艺术发展的产物, 也是一定时代文化艺术发展的记录。
六朝是题跋的胎息和萌芽时期。今天我们所可知道的, 旧题王羲之的《书卫夫人笔阵图后》而外, 顾恺之《清夜游西园图》也有梁代诸王的跋尾。但后者早已失传, 因此《书卫夫人笔阵图》后》就是硕果仅存了。这篇跋文中所述“意在笔前” 的书法理论及有关用笔、点画方法, 正是魏晋南北朝时代辉煌的书法成就的产物和记录。没有钟、王等名家辈出, 不可能产生《书卫夫人笔阵图》后》这篇题跋, 这篇题跋的产生, 又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一时代的书法艺术风格特点, 以及在理论上对书法艺术的要求。
唐承六朝之后, 所作题跋虽尚不足以同后代匹敌, 与其时代伟大的文学艺术成就更不相称, 但其数量已远远超过六朝, 而且从书法、绘画领域扩展到文学方面, 或多或少地记录下唐代文学艺术发展的足迹。欧阳询的《题诸家帖》是初唐书法题跋的代表。贞观以后, 太宗喜好书法, 尤其酷爱右军墨迹, 流风所及, 唐朝的书家不仅为魏晋诸贤的墨迹、拓本广为题跋, 而且也为“ 今上” 御书、当代名公以及自己的书迹题识。虽然那时的题跋一般还比较简短, 甚至仅有寥寥数言, 其风流韵事却极盛一时(见《唐书》及宋人著述, 米芾题眼所言尤多)。褚遂良题《枯树赋》, 柳公权跋王献之《送梨帖》, 都是典型的书法短跋。至于何延之的《兰亭记》那样的法帖长跋, 在当时则属仅见。这篇长达数百字的“ 记” , “ 敬题” 于《兰亭序》摹本的“ 卷末” , 详细而曲折有致地叙述了萧翼奉命赚取《兰亭》真迹的经过, 文学色彩颇浓, 迹近唐人传奇。宋代以后, 许多大手笔的记叙性题跋都是情味隽永的散文, 何延之的《兰亭记》应是发其权舆的。唐代文学方面的题跋, 我们可以举出韩愈的《题哀辞后》, 以见一斑。这篇跋文题于他的《欧阳生哀辞》之后, 是应彭城刘优而作, 其内容可以说是他倡导古文运动打出的一面旗帜“ 愈之为古文, 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息古人而不得见, 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 本志乎古道者也。” 韩愈古文运动的纲领、宗旨, 于此和盘托出。这篇跋文实开宋代题跋论议一派的先声。
由于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巨大胜利, 由于宋人在诗、文、书、画等多方面的巨大成就,也基于题跋这一文体形式自身的发展规律, 题跋在有宋一代臻于极盛。明代的题跋大家毛晋评论“ 题跋一派, 惟宋人当家” (《津逮秘书· 容斋题脆跋》)。清人王士祯也推服“ 宋人工于题跋” (《带经堂诗话》卷十)宋人题跋的成就及其在历代题跋中的地位, 是可以拿宋词来作比的。欧阳修作为宋初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和史学家, 他大量写作题跋, 原因之一, 就是要通过亲自写作韩柳式的古文来影响并转变一代文风, 题跋内容平实, 形式活泼, 可以随意挥洒, 是散文中的一支轻骑兵, 因此成为他推动古文运动的有力武器。他在《记旧本韩文后》这篇题跋中, 记叙自己得到、珍藏、校勘和学习韩文的经过, 着重追溯韩文始而沉没废弃,终则大行于世的过程, 称颂韩文“ 其言深厚而雄博” , 指出:“ 韩文之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 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 盖其久而愈明, 不可磨灭, 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 其道当然也。”
欧阳修的题跋, 大部分是考订金铭石刻, 以及记叙得到古代金铭石刻拓片的原委、年月, 肇宋代题跋考订一派之端。他在《集古录跋尾》一书的序言中说, 他之所以集录前世埋没缺落之文, 旨在“ 可与史传正其阂缪者, 以传后学, 庶益于多闻” , 这实际也是他写作跋尾所遵循的一条原则。试看他的《唐孔领达碑》的跋尾
右孔领达碑, 于志宁撰。其丈磨灭, 然尚可读。今以共可见者质于《唐书》列传,传所阔者, 不载领达卒时年寿, 其与魏郑公奉杜共修《隋书》亦不著。又其字不同, 传云“ 字仲达” , 碑云“ 字冲远” 。碑字多残阔, 帷其名字特完, 可以正传之缪不疑。以,’中远” 为“ 仲达” , 以此知文字转易失其真者何可胜数!幸而因予集录所得, 以正其讹片者亦为不少也。乃知余家所藏非徒玩好而已, 其益岂不博哉!治平元年端午日书。在这里, 欧阳修用具体的实际材料说明了他所收藏的古代金铭石刻拓片的史料价值。他同宋祁合撰《新唐书》, 订正了《旧唐书》的一些讹误, 补充了一些史实, 就多得益于唐人碑刻。
宋人题跋追踪欧阳修的, 米芾、董逌、黄伯思、赵明诚等人并有建树。著名的书画家米芾精于鉴别。淳化间, 侍书学士王著受诏编次秘阁法帖, 真伪混杂, 米芾即指出其大半皆伪。其为题跋, 大抵三言两语, 明辨古代书迹, “ 巧伪不能惑, 临摹不能乱” (《律逮秘书· 海岳题脱跋》), 在宋代影响很大, 可惜大部分都没有传下来, 毛晋辑录仅得一卷。董逌、黄伯思在宣和中同以考据赏鉴擅名于时, 而董浦影响尤大, 后人称之为“ 书画中董狐” 。其书跋考证碑版, 间及书籍画跋多题古代故事图画, 少数品评山水。为文偏重考据, 风格与苏、黄迥异, 在宋代题跋中别立一家。“ 然非学有本源者不办, 故后来无能效之者” (《书画书录解题》)。赵明诚以《金石录》传名于世。《金石录》三十卷, 前十卷为目录, 著录所藏金石拓片, 上起三代, 下及隋唐五季, 凡二千种, 比欧阳修所集录的多出一倍。后二十卷为题跋, 五百零二篇, “ 是正讹谬, 去取褒贬” , 颇法《集古录》, 而辨证尤为精核。本书在南宋即已刊行, 与《集古录》同为宋代研究金石的重要著作和金石题跋专书。
宋代题跋以苏、黄为大家, 成就最高, 影响最大。时人洪觉范说“ 凡人物、书画, 一经二老题跋, 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 似乎莫可伯仲。” (见《津逮秘书· 东坡题跋跋》)苏轼、黄庭坚的题跋之所以在当时和后代产生巨大反响, 从根本上来说, 取决于他们的声望和书法艺术, 但也不可否认其题跋本身所起的重要的作用。
苏、黄题跋以议论见长, 以文学意味取胜。其突出的特点, 是有切实的内容和独特的见解。他们好麦议论而“ 不为空言” , 喜品评人物、书画而自出新意。天地万物, 古今人事,信手挥洒, 一出自然。
苏、黄题跋, 苏轼的成就尤在黄庭坚之上。作为继欧阳修之后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 苏轼博学多才, 见识过人, 在散文、诗、词、书、画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发为题跋, 举凡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 无所不及。这些题跋是他文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欧阳修的题跋一样, 在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题柳子厚诗》中, 苏轼大声疾呼“ 诗须有为而作” , 要求诗歌创作要干预现实, 起到“ 疗饥” 、“ 伐病” 的社会作用, 反对脱离社会现实的倾向。在《书吴道子画后》, 他提出“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的著名论点。在《书都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中, 他说“ 诗画本一律, 天工与清新。” 《跋王晋卿所藏莲花经》写道“ 真书难于飘扬, 草书难于严重, 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 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 诸如此类的警策妙语, 触处可见。他的《书黄子思诗集后》、《题王逸少帖》、《书唐氏六家书后》、《书摩洁蓝田烟雨图》等等, 都是我国古代诗论、书论、画论的名篇。
苏轼的题跋, 如同他的其他散文一样, “ 如万解泉源, 不择地而出” , “ 随物赋形” , 姿态横生, 奇趣四溢。他曾说, 他最喜爱陶诗, 放置床头, 日读一首, 惟恐读尽。我们读苏轼的题跋, 也有同样的感受。试看苏轼的《书戴禽画牛》:
蜀中有杜处士, 好书画, 所宝以百获。有戴离牛一轴尤所爱, 佛囊玉轴, 常以自随。一日, 曝书画, 有一牡童见之, 柑掌大笑曰“ 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 尾搐入两股问。今乃掉尾而斗, 谬类” 处士笑而然之。古谚有云“ 耕当问奴, 织当问碑。”不可改也。
这则画跋, 通过对戴篙画牛的批评, 说明从事实际工作的人最有发言权。在文艺创作和鉴赏中, 只有向他们学习, 才能避免创作中形似的失真和鉴赏的偏差。作者从蜀中杜处士好书画写起, 接着写他如何见笑于牧童, 最后引古谚作结。劈空而起, 戛然而止。寓理趣于故事之中, 事显而理深, 言尽而意不尽。
黄庭坚的题跋, 厚积薄发, 自出新意, 信手拈来, 同于苏轼。他的《书家弟幼安作草后》有云“ 老夫之书本无法, 但观世间万缘如蚊纳聚散, 未尝一事横于胸中, 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 纸尽则已, 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 譬如木人舞中节拍, 人叹其工, 舞罢则又肃然矣。” 这也是他题跋的特色。他作题跋数量很大, 而多集中于书法, 理趣韵味不如苏轼, 而严谨过之。
毛晋说“ 题跋似属小品, 非具翻海才、射雕手, 莫敢道只字。自坡仙、涪翁联镰树帜, 一时无不效攘。” (《津逮秘书· 容斋题跋脚》)宋代群起效攀者莫可胜计, 而登堂入室者当首推刘克庄。《后村题跋》四卷, 多直陈文学见解, 是研究刘克庄文学思想的重要依据。《题丘攀桂月林图》说“ 题品泉石, 模写景物, 惟实故切、惟切故奇。若耳目之所不接,想象为之, 虽有李、杜之妙思, 未免近于庄、列之寓言矣。” 即己触及文艺与生活的关系问题。《题何秀才诗禅方丈》提倡真实, 反对虚幻, 反对以禅为诗、诗禅合一的野狐禅。在《跋徐宝之贡士诗》等题跋中, 他一再力主作诗为文务求精工, 以少胜多, 反对粗制滥造和“ 以多传世” 的错误倾向。所有这些, 反映了他文学思想的进步性。
宋代题跋除了考订和论议, 还有一种是记叙性质的, 颇具文学色彩。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就是这样的一篇名作。这篇题在《金石录》卷末, 长达二千多字的跋文, 详细记叙了《金石录》编撰的原委、作者夫妇早年的生活、志趣及其所藏文物书籍聚散的经过, 饱含感情, 夹叙夹议, 写尽了家国身世之感。陆游的一些题跋, 如《跋李庄简公家书》、《跋傅给事帖》等, 叙事中穿插议论, 富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和鲜明的爱憎, 形象生动, 真切感人。陆游的题跋, 还有的是记叙收藏、整理、刊刻书籍的原委, 却绝没有明清以后某些藏书题跋的学究气。如《跋岑嘉州诗集》:
予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 每醉归, 价胡床睡, 辄令儿曹诵之, 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牲为, 既画公像备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余首刻之, 以传知诗律者, 不独备此邦故事, 亦平生素志也。乾道癸已八月三日, 山阴陆某务观题。
全文仅一百一十四字, 刊刻岑参遗诗的时间、地点、起因、经过, 记叙得一清二楚, 可谓要言不烦。开头几句写他对岑参诗的特殊爱好, 形神毕现, 意味隽美。
金、元两朝的题跋承袭苏、黄的流风余韵, 好为论议, 然而那卓见和韵味已难乎为继。金朝的赵秉文, 元代的戴表元、袁楠、柳贯、虞集、苏夭爵等为当时的大家, 但实际上在诗文方面并没有多少新意。我们看袁楠的《清容居士集》, 题跋诗文洋洋洒洒, 不能自休, 而见解则多为宋人的牙慧。真正有点内容和趣味的倒是诸家的一些字画、碑帖题跋。如戴表元的《题画》:
子昂(赵孟頫)作画, 初不经意, 对客取纸墨游戏点染, 欲树即树, 欲石即石。然才得少许便足, 木尝见从容宛转知此卷十余尺者。昔有送嫌于郭怒先, 恕先意所不乐而不得已, 为作小手轮, 牵一丝劲逗直终幅, 系以纸鸯, 还之。其人慑不敢言, 然不害为奇画。子昂才气不减怒先, 乃能为求者委曲至此, 殆其人有以得之耶?(《剑源集》卷十八)
如同赵孟頫对客作画一样, 这则画跋也是“ 初不经意” , 信手而书, 丝毫没有作文章的架势, 然亦“ 不害为奇笔” 。袁楠的《题唐临“ 讲堂, “ 司州” 帖》也短小隽永, 耐人寻味:“临书如九方皋相马, 遗其玄黄, 笔意洞达, 妙在转摺, 若拘然位置, 不复有神韵矣。唐临《十七帖》, 较《阁帖》多异。此卷纸品墨色真数百年旧物。宋世唯苏才翁、米襄阳得其妙解, 能书者必能深辨。” 《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这样的小品就是杂在苏、黄题跋中, 也是很可以乱真的。
题跋发展到明代, 呈现一个新的阶段。作为新阶段的标志, 一是数量益增, 明代各家文集中几乎都收有相当多的题跋, 二是题跋专集日益刊行三是题跋从理论上被当作一种独立的文体, 并且有人着手对它进行研究四是对前代的题跋作了收集、整理、刊刻工作。
明人吴纳、徐师曾都曾从理论上对题跋加以解释, 注意到了题跋的特点和作用。这里需要提一提的是毛晋对推动题跋的发展所作的贡献。毛晋是明末的著名藏书家和出版家。他所建极古阁、目耕楼藏书八万余册, 校刻经、史、子、集、丛书等古籍的数量为历代私家刻书之最。他在题跋方面所作的工作, 主要是辑录宋代名家共二十人的题跋, 并为之校哪刊行。此外,他自己也写了许多题跋, 《隐湖题跋》在当时就刊行于世。这些题跋, 或记录他校雌古籍的心得, 或备载作者的身世、版本的原委, 具有重要的学术资料价值。他的题跋也较有特色,简洁精审, 要言不烦。《极古阁书跋》李毅叙云“ 叙题跋书, 昔人每游戏取胜。如苏长公、黄涪翁、刘克庄诸公, 妙处多见于题跋, 然不过袭词赋风流之一派耳。……子晋自甲子以来, 校刻经、史、子、集……辄跋数语于篇终, 碑读者考其世知其人, 非仅仅清言冷语逞词翰之机锋已也。” 李毅抑苏、黄而扬毛晋, 是带有明显的偏颇的, 不过他确实看出了毛晋题跋与苏、黄题跋的不同之处。
明人题跋承袭宋代论议和小品文风格余绪的, 仍在字画方面。明代刊行的字画题跋专集比它以前任何朝代的都多, 其中王世贞的《书画跋》、孙扩的《书画跋跋》、郁逢庆的《郁氏书画题跋》等影响较大。著名书画家徐渭的题跋如同他的随意挥写的花卉画, “ 信手拈来自有神” 。《书朱太仆“ 十七帖” 又跋于后》:
昨过人家圃榭中, 见珍花异果, 绣地参天, 而野漆刺更交觅其问。顾问主人曰:“ 何得滥放此辈?” 主人曰“ 然。然去此亦不成圃也。” 予拙于书, 朱使君令予首尾是帖, 意或近是说耶?(《青藤书屋文集》卷二十一)
三言两语, 即具秀逸情趣, 读之无异于欣赏一首好诗, 一幅好画。
清朝的统治者一方面屡兴文字狱, 实行文化高压政策, 一方面又开四库馆, 牢笼文人学者。乾、嘉以后, 金石、版本、校佛、考据之学大盛, 影响所及, 见于题跋者, 首先是宋代苏、黄式的论议已成强弩之末, 藏书题跋蔚为大观。钱谦益、黄王烈、何掉、顾广析、钱大听等都是著名的学者或藏书家。他们大量写作题跋, 大多有题跋专集。这些题跋对辨章学术, 研究目录、版本, 不能说没有价值, 其中有的也写得言简意明, 但终究缺少了文学趣味, 而且如果把题跋写成了长逾千字的考据文章, 一般的读者毕竟不大爱看。叶德辉《自卜园藏书志》中有的题跋长达数千字, 就是专门研究工作者, 也需有极大的耐心才能卒读。
清初“ 四王” 中王时敏的《西庐画跋》、王荤的《清晖画跋》、王鉴的《染香庵画跋》,“ 清六家” 之一的吴历《墨井画跋》, 书法家王文治的《赏雨轩题跋》, 是考据派题跋氛围外的一股新鲜空气。郑燮所作题跋不多, 而皆有新意, 耐人寻味。他的《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有云:“ 一兽奔来万众呼, 是大景, 毡筛戏插路傍花, 是小景。偶然得之, 便尔成趣。” 简洁疏淡, 风神超迈, 如其字画。在清人题跋中, 堪称不可多得的珍品。
二
我国古代题跋是一份丰富珍贵的文化艺术遗产, 它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价值。
(一)学术史料价值。
金石题跋的价值前文已经提及, 这里再补充别的几点。在古代题跋中, 有不少是记载遗闻轶事的, 可以补充正史之缺或订正正史之讹。例如全祖望的《题史阁部传》, 其中就提到:当清兵攻打扬州, 扬州城危在旦夕之际, 有人向史可法建议决开高邮湖, 水淹清军。史可法却说:“ 民为贵, 社极次之。” 决高邮湖固然可以缓解一下扬州之围, 但遭殃的是淮海百万生民。史可法不同意让老百姓为南明王朝殉葬, 这件事确实值得大书特书。可是也许由于决高邮湖的建议出自当时的礼贤馆, 史官不知, 总之, 《明史》各传都没有记载。全祖望从别人的诗里了解到这件事, 就用题跋记了下来, 这条珍贵的资料才得以保存。
唐朝诗人贾岛的《述剑》(一作《剑客》)诗, 现行各本结尾一句都作“ 谁有不平事” 。但我们从清人卢文侣的题跋中, 知道明代有一种版本, 这句作“ 谁为不平事” 。卢氏的《题贾长江诗集后》云:“ 明海虞冯钝吟有评本, 长洲何义门得之, 称善。其字句盖远出俗本之上。如云:‘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 谁为不平事?’今本作‘谁有不平事’。钝吟云:‘谁为不平, 便须杀却, 此方见侠烈之概。若作谁有不平, 与人报仇, 直卖身奴耳’。
一字之异, 高下悬殊。旧本之可贵类若此。” 冯班的旧本所出虽不可知, 但就这首诗的末句来说, 作“ 谁有不平” , 表现的是为个人报仇, 作“ 谁为不平” , 表现的是为天下人除暴去恶。细加品味, 后者的格调确实比前者的要高。
题跋形式自由, 不拘一格, “ 遇纸则书” , 最能表现作者的真实思想、艺术见解和审美趣味。因此, 它同传记和作品一样, 是研究作家、书画家的重要资料。研究苏轼、黄庭坚的文艺思想, 离不开苏、黄题跋。过去文学史上对刘克庄肯定得不多, 就是由于对他的题跋注意不够。“ 扬州八怪” 的冠冕郑燮, 其字画在有清一代属于大家, 但有关他生平事迹的资料保存下来的并不很多。研究他的书画, 除了其书迹、画迹, 还应借助于他的题跋。例如, 他在题自画竹石图的一则手跋中说“ 昔东坡居士作《枯木竹石》, 使有枯木而无竹, 则黯然无色矣。余作竹石图, 固无取于枯木也。意在画竹, 则竹为主, 以石辅之。今石反大于竹,多于竹, 又出于格外也。不泥古法, 不执己见, 惟在活而已矣。” 通过这则跋文, 我们不仅理解了他的竹石图何以石大于竹, 多于竹而且把握了他作画的构图命意的匠心所在, 那就是“ 不泥古法, 不执己见, 惟在活而已” 。
(二)艺术借鉴和欣赏价值。
我国古代题跋, 大多出于名家之手。他们或应人之请, 或有感而作。应人之请的, 自然难免虚与委蛇有感而作的, 则必自以所见与人不同, 所闻与众有异。由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本来就是文学家或书法家、画家, 具有丰富的创作实践经验, 发为题跋, 往往是非常宝贵的经验之谈, 或者是精辟有益的见解。苏轼、黄庭坚、董减、刘克庄等人的题跋, 其中不少就是很好的诗论、文论、书论、画论。
古代题跋中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文学佳作。前人以“ 风韵” 称誉苏、黄题跋, 其实不止苏、黄如此。前举李清照、陆游的题跋已见文学风流。这里我们再欣赏一下魏了翁的《跋六安县尉顾士龙诗卷》:
开禧初, 余以职事课诸生射于右序。或挽五石弓, 神色闲雅, 若无意于射中而未尝有虚簇者, 或挽不及石而汗颜掉脆, 其发不能以三十步者, 或既取其大, 引不满而易其次者, 又易其下者。齐圣之浅深, 气格之高下, 毫末不能以强。余方舍然有感于为文之法, 顾为同僚语, 会顾六安以一编诗求跋, 因为书目前所见以赠。顾君今能挽强矣, 其必如无意于射者而止也。(《津逮秘书· 鹤山题跋》)
这篇跋文旨在说明“ 为文之法” , 但作者并没有泛论写诗作文的道理如何如何。他从一次考核生员射箭的故事说起, 通过射箭时的各种不同的表现, 娓娓写来, 水到渠成, 最后点出“ 为文之法” 必如“ 无意于射者而止” , 说明只有具备深厚的功力, 才能达到得心应手, 出神入化的境界。比喻既具体又形象, 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郑板桥的题跋别有一番风味:
余家有茅屋二间, 南面种竹。夏日新笙初放, 绿阴照人, 主一小榻其中, 甚凉适也。秋冬之际, 取围屏骨子, 断去两头, 横安以为窗校, 用匀薄洁白之纸栩之。风和日暖, 冻蝇触窗纸上, 冬冬作小鼓声。于是一片竹影零乱, 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 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郑板桥集· 板桥题画》)
意境萧然淡远, 韵味四溢, 多么象一首陶渊明的田园诗!苏轼评王维“ 诗中有画” , “ 画中有诗” , 郑板桥的这则跋文, 不也是文中有诗, 文中有画吗?
(三)思想启迪价值。
古代题跋有的是有感于世情人事而作, 往往发人深思。明人江夭一的《读宋名臣言行录》说:“ 每观一人生平, 肃然起敬。因想一时奸臣权相, 或身履高位而希意承旨以流毒天下者, 其子孙未尝不多方致力, 求当世之文以赞扬之, 卒不能以逃公论。而不求见美于人者, 人惟恐其佳言鹅行或遗焉。然则富贵之人, 不求言行于身而求状传于世, 抵益其愚耳。”作者在对封建社会两种历史人物进行褒贬的时候, 提出善恶、是非自有公论的看法, 显然能引起人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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