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怪诞、抽象和刻意新巧，绝不是艺术发展的正道，而模仿西方艺术批评家们质疑和批判的那种颓败的现代艺术，更是没有出息的做法。
现代艺术是相对于古典艺术而言，19世纪中期，在学院古典派占据巴黎画廊时，一些违反古典风格的作品被法兰西美术学院拒绝在画廊展出，于是这些新派艺术家们自己组织展览，在所谓“被拒参展者的沙龙”展出他们的作品。马奈1863年在这种沙龙展出的《草地上的午餐》，标志了印象派艺术的诞生，也即现代艺术的出现。
西方现代艺术的意识化
古典艺术教育注重造型，在画室里按照严格的标准训练基本功，而印象派画家则强调户外写生，捕捉自然光影和色彩变换的效果。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尤其是摄影机的发明，绘画艺术似乎逐渐脱离造型和形似的追求，而更注重思想观念的象征性表现。如果说印象派画家还比较有写实观念，其形体表现还没有太多离开事物象形本身，那么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诸种现代艺术流派则愈来愈脱离造型，不是通过艺术家创造的形象本身表现某种意义，而是摆脱造型，走向艺术的意识化，即由某种暗含的意识观念为作品本身提供存在的理由。
艺术的语言不再直接诉诸公众的感觉和理解，而成为某种晦涩观念的晦涩的演绎。从马奈到马蒂斯，从毕加索到当代西方的抽象艺术、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20世纪现代艺术在观念、表现方法以及艺术家与社会的关系等许多方面，都与传统艺术有天渊之别。
抽象艺术成为“民族社会”的象征
西方现代艺术总的趋势是脱离写实，从现代艺术发展史和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就不难看出政治和历史与艺术发展的关联。现代艺术在美国的发展具有明确的政治文化意义，二战之后，相对来说缺乏欧洲艺术传统的美国，以发展先锋艺术为主导，力求成为世界“自由民主”的领导者而包容与传统决裂的先锋艺术和抽象艺术。冷战时期，由于苏联提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之相对的抽象艺术更似乎成为西方“民主社会”的象征。脱离写实和表象的现代抽象艺术，也就成了战后美国在文化方面占据强势地位的一种象征。
如果说艺术传统上是表现美，那么现代先锋艺术则抛弃了美的观念。美国最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之一唐纳德·库斯皮特在其名著《艺术的终结》中对现代艺术的弊病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艺术已经终结，因为现代艺术已经丧失了审美的意义。艺术已经被阿兰·卡普洛所谓的“后艺术”取代，而这种“后艺术”以日常器物代替神秘有深意的东西，以污秽代替神圣，以小聪明代替了创造性。他认为，审美经验的丧失发端于马塞尔·杜尚和巴内特·纽曼的作品和理论，到后来更变本加厉，而后现代的所谓“后艺术”便是这一趋向的最后阶段。但库斯皮特仍然相信，艺术将超越“后艺术”故意展示的丑。他说：“只有当艺术真正是美的时候，艺术才可能抗拒生活中的丑。”
黑格尔：“美与真是一回事”
黑格尔的《美学》和他的其他著作一样，都在描述绝对理念的辩证发展，在黑格尔著名的定义里，艺术的美也是理念，所以“美与真是一回事”。但真可以是纯粹抽象的理念，而美则必然是具体的、有外在物质形式的理念。所以当真的理念“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黑格尔的理论显然有很多问题，他最终要说的是，理念在哲学那里找到了最完美的表现和认识形式，是理念复归于理念本身，是精神活动的循环最后的归结。就像一条蛇绕成一个圈，嘴巴含着尾巴一样。但精神的循环不是简单的回返，而是在更高更丰富意义上的复归。在理念活动的路程上，艺术只是一个阶段，就理念在希腊古典艺术的完美形式中显现而言，那可以说是理念发展中的艺术阶段。可是在黑格尔看来，自从中世纪基督教艺术发展以来，艺术必不可少的物质形式已经不足以表现精神的内容，所以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哲学将取而代之。
与此同时，黑格尔也是欧洲中心主义一个典型的代表，在论述美的观念和艺术发展史当中，他以希腊艺术为艺术的最完善和最高的典范，同时又贬低埃及和其他的东方艺术。所以在我们这个时代，黑格尔美学和哲学都早已受到应得的批判。
但我们从黑格尔美学对艺术本身性质的理解中，是否可得到一点启示呢？黑格尔认为，艺术是理念和感性的物质形式完美的平衡，而一旦精神内容大于物质形式，就超出艺术本身性质的规定，艺术也就不足以表现这样的精神内容了。可是现代艺术的发展趋向，恰好是脱离物质形式和具体表象，以抽象的形式来表现抽象的观念意识。以黑格尔对美和艺术的定义看来，现代艺术可以说充分表现了他所谓浪漫艺术内在的缺陷，就是以破碎疲弱的形式来表现本来就不是艺术可以或者应该去表现的东西。
曾在英国博物馆任职的Julian Spalding说那些劝他喜欢现代艺术的人，“都无一例外有既得利益在其间；他们都是靠现代艺术吃饭的人，不是现代艺术的生产者，就是现代艺术的买卖者、教员、评论家或博物馆管理员”。
中国文人画的形神平衡
中国艺术有自己的传统。自古以来，中国传统书画的发展就和西方艺术完全不同，在观念上也很不相同。文人画传统历来不重形似而讲究神韵和意境，但另一方面，中国画也讲随物赋形，主张师法自然，在中国艺术本身，那也是处理艺术再现当中形似的问题，或者说精神观念和艺术表现形式的平衡问题，然而中西画风各不相同。西画在明末传入中国，虽曾引起一阵惊叹，但很快就受到文人画家的抵制。就是意大利人郎世宁那样的佼佼者，以油画技巧结合中国传统笔墨，创作出不少出色的作品，却终究不能产生很大影响，也得不到文人士大夫们的普遍赏识。
其实中西绘画风格各异，二者不必强合。懂得用不同目光和标准去欣赏这迥然不同的两种伟大艺术，才使我们的眼界更为开阔，修养更加丰富。中国艺术在近代以来，必不可免会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影响，而且中国现代艺术也包括油画、雕塑等来自西方的表现形式。但我们在思考中国艺术今后的发展时，必须正视西方现代艺术的困境和危机，注意避免其中的问题。追求怪诞、抽象和刻意新巧，绝不是艺术发展的正道，而模仿西方艺术批评家们质疑和批判的那种颓败的现代艺术，更是没有出息的做法。
（作者张隆溪系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讲座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