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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三游记

晋人三游记

范子烨

 

  仿佛是潺潺的小溪,绵绵的甘霖,春山的和风,秋树的私语,那诗意荡漾、感情激扬的散文式的学术书写,正是那一代学者在那一时代所特有的。这就是吴世昌(1908-1986)在1934年春天发表的题为《魏晋风流与私家园林》的学术论文(原载北平《学文》月刊1934年第2期,后收入《吴世昌全集》第3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186页)。吴文列举的魏晋时代第一座私家名园就是西晋石崇(249-300)的金谷园。根据《金谷诗序》(清严可均《全晋文》卷三十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651页),最迟在元康六年(296)金谷园就已经落成了。这一年石崇离开京城洛阳到外地公干,他的朋友们聚集在金谷园里为他举行了盛大的饯别宴会。《晋书》卷三十三《石苞传附石崇传》:“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送者倾都,帐饮于此焉。”宋柳永(987?-1053?)《雨霖铃》词“都门帐饮无绪”即用此典故。当时,著名的“二十四友”都参与了这次雅集。这是一个由许多著名诗人组成的名士群体,如刘琨(271-318)、石崇、欧阳建(269-300)、陆机(261-303)、陆云(262-303)等等(《晋书》卷六十二《刘琨传》),他们都“以文才降节”趋奉“参管朝政”的秘书监贾谧(?-300)。《晋书·刘琨传》:“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石崇爱吟诗,爱赏乐,爱饮酒,爱交游,但也为富不仁,残忍成性。《世说新语·汰侈》第1条: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本条南朝梁刘孝标(462-521)注引晋王隐(约公元317年前后在世)《晋书》:“石崇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这就是石崇金谷园的经济基础!这位有势力有财富有文化的名士还喜欢搞“美人秀”。《晋书·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这在当时的权贵圈子里是很受人羡慕的,所以“孙秀使人求之”,而石崇居然由于拒绝其要求而被逮捕乃至被杀害。《晋书》卷五十五《潘岳传》:
  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邪?”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石崇为钱财而死,为美人而死,而绿珠女士也为她的主人殉情了———成了金谷坠楼人。真是可怜可悲可叹!
  往事也确实并不如烟。历史的车轮行进到偏安江南的东晋时代,当年的金谷之游仍然是江左名士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那“血染的风采”似乎全然被过滤掉了。《世说新语》载:
  谢公云:“金谷中苏绍最胜。”(《品藻》第57条)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企羡》第3条)谢公就是东晋当朝太傅谢安(320-385),苏绍(生卒年不详)是金谷名士中的长者,王右军就是著名书法家王羲之(303-361)。这两则轶事表明,金谷之游是魏晋名士风流的佳话,石崇的《金谷诗序》也是江左文坛公认的经典。当然,今天在我们看来,王羲之的喜形于色有点可笑,因为石崇实在不能与他并驾齐驱,《金谷诗序》也不能与《兰亭集序》(《全晋文》卷二十六)分庭抗礼。然而,对此我们必须采取陈寅恪(1890-1969)所说的“应具了解之同情”(《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9页)的态度,而不能以今代古,以今视古。欲明此点,就必须了解兰亭之游。
  兰亭之游发生在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兰亭集序》(原名《临河叙》,见《世说新语·企羡》第3条刘孝标注)是一篇富于哲理意味的美文,也是一幅千古独步的书法杰作,文中有19个“之”字,潇洒飘逸,各具风采,历来受人称道。参加兰亭之游的人物,连同王羲之在内,共有42人(见《世说新语·企羡》第3条刘孝标注所引王羲之《临河叙》),这就是清宫梦仁(1623-1713)所说的“兰亭四十二贤”(《读书纪数略》卷二十一)。据张可礼《东晋文艺系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18-319页),本年孙绰(314-371)40岁,谢安、谢万(321-361)、郗昙(?-361)34岁,王蕴之(329-384)24岁,王献之(344-386)10岁。他们的年龄依次为50岁左右,40岁左右,30岁左右,20岁左右和10岁左右。“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确实是兰亭之游的一个显著特点。这42人涉及了东晋时代琅邪临沂王氏、太原晋阳王氏和陈郡阳夏谢氏等二十多个著名的家族,可谓极一时人物衣冠之盛。兰亭之游明显受到了金谷之游的影响。我们对比一下《金谷诗序》和《兰亭集序》:
  1.余以元康六年。(《金谷诗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兰亭集序》)笔者案:首叙雅集的时间。
  2.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金谷诗序》)╱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兰亭集序》)笔者案:次叙雅集的缘由。
  3.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晏,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金谷诗序》)╱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兰亭集序》)笔者案:石崇描述细腻,王羲之叙事简洁。《兰亭集序》“群贤”二句,明显脱胎于《金谷诗序》“时征”二句,“此地”等五句,则是从“有别庐……之物备矣”这个语段化出,“列坐”等四句,则本于“昼夜游晏”等11句,“列坐其次”明显出自“或列坐水滨”,而“虽无丝竹管弦之盛”等三句也显然是在与“时琴瑟笙筑”以下奏乐赋诗的场面描写作对比。
  4.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金谷诗序》)╱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趋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已,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毎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虗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兰亭集序》)笔者案:王羲之就《金谷诗序》的这两句话加以发挥,淋漓酣畅地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悟,比石崇的话语更为动人,更为高雅。
  5.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着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金谷诗序》)╱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兰亭集序》)
  6.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金谷诗序》)╱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兰亭集序》)笔者案:从语言句式,到罚酒数量,几乎如出一辙,正是李白(701-762)所谓“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李太白文集》卷二十六),明显具有因承关系,但王右军的文笔更为清通流丽,更富有韵律感,更富有哲理性。
  其实,就整体的文学水准而言,《兰亭集序》要远远高于《金谷诗序》,这两篇散文绝对不是一个层次的作品,但以上对比足以表明它们之间明显存在着“互文性”(intertualité,intertextuality)关系。所谓“互文性”,又叫“文本间性”,按照法国学者的文学文本理论,“互文性”是指任何一个单独的文本都是不自足的,它的意义在与其他文本交互参照、交互指涉的过程中产生。因此,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这种被吸收与转化的文本称为“底文”(soustexte,也就是“文下之文”,参见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第30-31页)。《金谷诗序》正是《兰亭集序》的“底文”。实际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在借鉴、吸纳石崇《金谷诗序》的同时,还成功地实现了对其人其文的超越,因为石崇重在夸富,俗不可耐,而右军重在兴感,超世迈俗。根据“互文性”的创作机制,我们可以断定,《兰亭集序》与王勃(649或650-676或675年)的《滕王阁诗序》(《王子安集》卷五)是截然不同的,它是一篇在兰亭之游发生之前就已经成篇的宿构之作,王右军在兰亭之游中表演的是他那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书法艺术,而不是文学创作,否则,他是不可能做到以行云流水似的文笔成功模拟、涵化石崇的作品的。上文提到有人曾用《兰亭集序》比《金谷诗序》,用王羲之比石崇,得到这种评价,王羲之非常高兴,原因正在于此。
  更为有趣的是,陶渊明(365?-427)对金谷之游也是非常关注的。《陶渊明集》卷六《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与前引石崇《金谷诗序》“有别庐……莫不毕备”的叙述是非常相似的。又如《陶渊明集》卷二《归园田居》与石崇《思归叹》(《全晋文》卷三十三)题目相近,内容相似,尤其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二句与石崇有关归隐金谷的情思的表述如“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也显然具有渊源关系。但是,桃花源是一个和谐社会,既没有荼毒生灵的巧取豪夺,也没有珊瑚耀目的夸富斗狠,更没有金谷坠楼的生命悲剧,自然更加令人向往。晋安帝隆安五年(401)正月五日发生的斜川之游(见《陶渊明集》卷二《游斜川诗并序》)则显示了金谷之游和兰亭之游对陶渊明的双方面影响。袁行霈说:“渊明与二三邻曲作斜川之游,据诗序及诗之情趣,系模仿王羲之等人兰亭之游。《兰亭集序》首先交待年月……点明事在癸丑岁三月三日。《游斜川》亦在序中首先点明年月日:‘辛丑正月五日’,兰亭之游与斜川之游皆在丑年,殆非偶然欤?”(《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92页)永和九年,王羲之50岁,陶诗曰“开岁倏五十”,则斜川之游中的陶渊明与兰亭之游中的王羲之年龄相同,这绝非偶然之巧合。根据这两句诗,台湾学者王叔岷(1914-2008)指出陶渊明的生日在正月初(《陶渊明诗笺证稿》卷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5页),这是很有见地的。我们试将《金谷诗序》、《兰亭集序》和《游斜川诗并序》加以比较:
  1.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金谷诗序》)╱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兰亭集序》)╱列坐其次。临长流,望曾城。(《游斜川诗序》)
  2.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兰亭集序》)╱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游斜川诗序》)
  3.遂各赋诗,以叙中怀。(《金谷诗序》)╱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兰亭集序》)╱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游斜川诗序》)
  4.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金谷诗序》)╱夫人之相与……悲夫!(《兰亭集序》,详见上文所引)╱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诗序》)
  4.故具列时人……其览之哉!(《金谷诗序》,详见上文所引)╱故列叙时人……亦将有感于斯文。(《兰亭集序》,详见上文所引)╱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游斜川诗序》)
  5.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金谷诗序》)╱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游斜川诗》)
  6.时征西大将军……罚酒三斗。(《金谷诗序》)╱右将军司马……罚酒各三斗。(《兰亭集序》)╱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游斜川诗》)
  显而易见,石崇的《金谷诗序》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不同程度地构成了陶渊明《游斜川诗并序》的“底文”,换言之,这三篇作品具有“互文性”的关系。金谷之游中的苏绍、兰亭之游中的王羲之和斜川之游中的陶渊明都是五十岁,人到中年,感悟多同,而异代同调,亦堪为知音。明乎此,自宋代以来关于“开岁倏五十”与“开岁倏五日”的异文之争也就可以止息了。
  从金谷之游到兰亭之游,从兰亭之游到斜川之游,晋人的文采风流被彰显到了极致,美丽的自然山水,诗意的生活趣味,潇洒的审美情调和深沉的人生咏叹,正是其共同的主题。而从石崇《金谷诗序》,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再到陶渊明《游斜川诗并序》,我们更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三位作家、三篇作品之间的互动关系。这就是晋人三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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