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父兄 遑尊乃祖
摘 要:国内各院校《中国音乐史》课程,逻辑地包含古代、近现代和当代三部分。此前,其课程设置和课时安排均程度不等地存在古今割裂、厚古薄今现象。戴嘉枋《中国音乐史》课题组意在编写一部整三为一、贯通古今的中国音乐史通用教科书,其结构设计和课时安排隐含着厚今薄古命题,窃意极表赞同,并认为,须以与我国当代音乐文化建设关系远近以及对未来音乐艺术繁荣发展影响力和作用力大小作为裁量中国音乐史教材内容详略、教学课时比重的主要依据,同时吸纳学术界以“逆向考察”方法和“接通古今”理念所获得的成果及时充实教材内容,改进教学方法,方能一改厚古薄今旧制,贯彻厚今薄古理念,令本课程教学成为有利于学生未来创造的有用之学;否则便绝难应对“不敬父兄,遑尊乃祖”之问。
关键词:中国音乐史教学;古今割裂;古今贯通;厚古薄今;厚今薄古
我国各音乐学院、艺术学院及师范院校本科音乐创作、表演、教育之专业共同课《中国音乐史》,逻辑地包含古代、近现代、当代①三个部分。笔者在中国近现代当代音乐史领域从事科研和教学有年,对中国音乐史教学古今关系的处理感触良多。作为一门课程,它是“中国音乐史”的近现代和当代部分;作为一个科研领域,它是中国音乐史学科中距今最近的断代史研究。两者的教学内容或研究对象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上与《中国古代音乐史》相承续,下与我国当下音乐现实通血脉,均居于承前启后的重要位置,承担继往开来的学术使命。
然而,这种古代、近现代、当代的区分,原本属于历史分期的概念,却在以往的教学实践中演化成不同课程、不同教材且分开教学;而其课程设置和课时安排,在国内各院校均程度不等地存在古今割裂和厚古薄今现象。个中之前因后果,值得探讨。
一、两个范畴:中国音乐史研究和教学的联系与不同
首先应该明确:中国音乐史研究与中国音乐史教学(尤其是音乐专业本科生的专业共同课教学)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两者既有深刻联系又有重大区别。
在中国音乐史研究领域,并不存在所谓“厚古薄今”或“厚今薄古”问题,从事这个领域研究、特别是中国古代音乐史的学者,完全有权根据自己的专业背景、理论积累、学术擅长和研究兴趣,在中国音乐漫长发展历史中寻找并择定自己的主攻方向——或对中国古代音乐史进行全景式的宏观贯通研究,或截取某个朝代从事断代史研究,或选择某个音乐体裁从事门类史研究,或钟情于某个特定专题进行探幽发微的专题研究,或对某些已有及新见文献史料进行校勘、注疏、考索、辨证、解读和研判,只要言之有据、自成一说,或对深化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有推进作用,便是有价值的成果,而无论其选题之孰古孰今及其与当下音乐现实关系之孰远孰近。
中国音乐史教学则不同。尤其当它作为本科音乐专业的共同课而非音乐学系本科生的专业必修课时,它的教学对象是学习作曲、演唱演奏和音乐教育的学生。要将这些学生培养成学有专长的音乐工作者,就必须为各自专业开设大量技术训练和学习课程;与之相比,音乐史论课程(中国音乐史、西方音乐史、中国传统音乐、音乐美学等)在其课程群落、课时和学分总量中所占比例原本就不大,《中国音乐史》仅是这个蛋糕中很小的一块。
在如此局促的教学时限中,作为教材编写者和授课教师,为了能让学生切实掌握那些必须掌握的知识、具备那些必须具备的素养,就不能不思考、不能不解决其中古今关系、古今比例及其分配原则诸问题。
《中国音乐史》教学中的“古今贯通”、“厚古薄今”和“厚今薄古”等命题,正是在这样的现实格局下被提出来的。
至于中国音乐史研究和教学的互动关系和以研促教命题,拟在下文中再做探讨,这里姑置勿论。
二、古今割裂:二分法、三分法的历史成因及局限
此前,国内各院校的《中国音乐史》课程,无论就所使用的教材说,还是就具体的教学实践说,历来采用两分法,即古代史和近现代史两本教材、分开教学;自新世纪以来,当代音乐史部分才渐渐进入某些院校的课堂,尽管所占课时比例很小,但毕竟使得《中国音乐史》的教材和教学,开始出现三分法,即古代、近现代、当代各有一本教材且分开教学。
无论是两分法还是三分法,这种局面的形成,既有其学科史研究本身需要积累、成长和成熟等客观原因,也有学者个人学养不足等主观原因,但它的确在数十年的教学实践中培养了大批学者和教师,成千上万个音乐家接受过它的滋养,因此在历史上产生过积极影响,取得了显著的教学效果;而且,由不同学者撰写的中国古代音乐史、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和中国当代音乐史著作及教科书亦日见其多,也为各院校的任课教师提供了对相关教材进行更多的比较、遴选和择优而用的可能。
但它的负面影响也不可忽视——诚如黄翔鹏先生所说,中国音乐从古代到近现代和当代的发展,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泱泱大河,其中虽然各个有其阶段性特点,也出现过某些曲折和回流,然而,从古到今,由远及近,却是一个华夏音乐文化因子生生不息、代代传承、万变有宗、不可割裂的生命整体。而以往中国音乐史的教材编写和实际教学,却将它的滚滚流程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教材编写自成系统在前,课堂实践各自为教于后,终因缺乏历史观照的整一性和相互衔接的有机性,学生因无法触摸到中国音乐血脉的整体跳动而常怀瞎子摸象之憾。尽管此前各种教材编者也曾有意识地注意到这两者或三者之间发展的有机性及彼此内在衔接问题并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但这种形式上的古今割裂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教学观念和课程设置上的固定思维,将这种古今割裂现象视为常态。
三、古今关系:“厚古薄今”和“厚今薄古”的提出
在以往的中国音乐史教学中,这门课无论是各院校音乐专业本科生的专业共同课,还是作为音乐学本科生的专业必修课,古代部分的教学课时,较之近现代部分,总是占据压倒性优势——在大多数院校中,古代史部分约占这门课教学课时总量的3/4,近现代史部分仅占1/4,而当代部分则根本没有被列入到课程表之中;更有甚者,一部分院校的中国音乐史课程,仅有古代部分,连近现代史也付之阙如,更遑论当代部分。即便某些已经开设当代音乐史的院校,例如我所在的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在学制四改五之前,古代部分、近现代部分和当代部分的课时量之比大致也在6:3:1左右。
这是一种典型的厚古薄今局面。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其中既有中国音乐的历史发展本身古长今短这个客观原因,也有学界普遍认为中国音乐史古强今弱这个主观原因,当然也与近现代以来我国学者在中国音乐史学术研究、教材建设、师资队伍等方面古代胜于近现代、近现代胜于当代这一基本事实有很大关系。
这种厚古薄今局面是历史地形成的,在当时学术研究和教学条件下也是合理的,但到了今天,我并不认为仍有将它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中国古代音乐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成就辉煌灿烂,在人类音乐史上独树一帜、彪炳千秋,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笔极为宝贵的文化遗产,因此必须倍加珍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数典忘祖的败家子作风是万万要不得的。但同时也应该看到,中国一部分文化人素有崇古、复古的传统,抱定“述而不作”宗旨,常怀“今不如昔”之憾,自己不思进取、惰于创造,躺在老祖宗创造的财富上坐吃山空,在艺术上、学术上甘当“啃老族”,这种守财奴作风,同样也是万万要不得的。上个世纪初在新音乐代表人物萧友梅、赵元任、刘天华与复古派代表人物童斐、王露、郑觐文之间的争论,以及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至今关于“20世纪中国音乐发展道路”的论辩,其实质之一,便是如何处理古今关系,是厚古薄今,还是厚今薄古?
这种状况给古代音乐史教学带来了巨大困难——学生因无实际音声佐证而只通过文献史料记叙或古人文学描绘、依靠想象来“揣度”古代音乐,其尴尬枯燥之状不言而喻,所谓“哑巴音乐史”的讥评便是这样产生的。
为改变这种状况,古代史研究界早在80年代初就提出了一种“逆向考察”方法,前述黄翔鹏和冯文慈先生两文便是倡导此种方法的代表作。其共同立论是:若干古代音乐瑰宝即潜藏于留存至今的丰富传统音乐之中;当代学者对此做由今及古的“逆向考察”,每每会在古曲钩沉和曲调考证方面有惊喜发现——两文均以我国音乐学者的诸多研究成果为例,证明这种由流溯源、在今乐中追寻古乐踪迹方法的切实可行和卓有成效。
近年来,项阳研究员在接通古今(古代音乐与存见传统音乐)方面做了许多有益探索和深度研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9个“接通”的理念,即:当下与历史接通、传统与现代接通、文献与活态接通、宫廷与地方接通、官方与民间接通、中原与边地接通、中国与周边接通、宗教与世俗接通、个案与整体接通;其整体理念非但与“逆向考察”暗合,且突破时间维度,在空间维度上也大为拓展,令当代学者的研究具有整一性和立体性的特质。
对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研讨,亦应在把握中国地方社会丰富性内涵整体的基础上将音乐史学科与传统音乐学科接通,这是研究音乐文化传统应有的认知。当具备了这样的理念并不断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后走向历史现场,在活态的仪式和多种用乐形式中去把握传统,这就是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意义;从功能性用乐中去体味音声形式何以能够在与礼俗仪式相须过程中延续;在区域社会中体味“历史”、“国家”的深刻内涵;在整合各地音声形态中分析音乐本体中心特征的相通、相同、相异的变化,把握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整体一致性下的区域丰富性,我们的研究方能趋于立体。⑥
当然,上述“逆向考察”和“古今接通”,与本文所论之“古今割裂”、“古今贯通”诚非属于同一个论域的命题——前者针对的是研究领域,意在打破学科壁垒;而后者只适用于教学领域,意在打破课程和教学壁垒。然前者对古代音乐史教材编写和课堂教学来说,则在观念和方法论上极具以研促教之重要价值——这类研究及其成果,为古代音乐史教材编写和课堂教学实践源源不断地提供活体音响验证的源头活水;只要编写者和教师密切关注类似研究,并将其中得到学界多数同行共同认可的成果适时编入教科书、投入课堂教学,非但“哑巴音乐史”的窘况可望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变,也不仅仅因为学生在课堂上听到活生生的音响进而间接触摸到古人音乐创作的血脉和心跳、不再仅靠死记硬背古代文献揣摩古乐形态而对学习古代史感到兴味索然,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教学,能够让学生切实掌握中国音乐之形态和神韵由古及今发展演变的脉络及其基本规律,久而久之,这种接通古今的跨学科跨时空研究观念和“逆向考察”方法必将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并在他们日后的音乐生涯中渐渐化为自己的创造技能,在中国音乐文化的未来建设中发挥更大的效用。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作为各院校专业共同课的中国音乐史教学,不仅让学生掌握这门课程的重要知识点,更要从大量鲜活的音乐作品中体味到先辈们、父兄们音乐创造的古今兴替与传承脉络,将延绵不绝流淌在这些音乐作品中的华夏音乐因子化为自己的血肉,从极为丰富而深刻的正反历史经验中汲取养料并积淀为文化身份的自觉认同,将自己锻造成一个历史意识、时代意识和创造意识兼具的优秀音乐家。
这不仅是这门中国音乐史课程总的教学目的和要求,也是作者写作本文的初衷。
作者附言:本文在写作过程中,曾得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项阳研究员、中央音乐学院吕钰秀教授给予相关史料和文献的热情帮助,谨此特表谢忱!
注释:
①本文所秉持的中国音乐史历史分期原则为:古代,上自远古下至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近现代,上自1840年下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当代,上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直至当下。
②孙继南、周柱铨主编:《中国音乐通史简编》,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3月济南出版。
③刘再生:《中国音乐史简明教程》(上下),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年5月上海出版。
④冯文慈:《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中的逆向考察》,《音乐研究》1986年第1期。
⑤黄翔鹏:《逝者如斯夫——古曲钩沉和曲调考证问题》,《文艺研究》1989年第4期。
⑥项阳:《接通的意义——传统?田野?历史》,《音乐艺术》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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