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干：现代书法漫议

 

 

图为：古干书法作品《乐》 66×99cm 1987年

    现代书法，包含时间概念和文化形态两个方面。我们追求的是后者的变革，而实际进程则是两者的复合。严格地讲，目前的实践尚处于无秩序的徘徊期，从文化形态这一意义上讲属草创阶段。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草创期都是极具生命力的。程式化的格局尚未形成，这就为我们提供了非定向的多种成功的可能。理论土的多元，实践上的自由是艺术创作的黄金时代，任你选择，任你漫步。中国现代书法面临的就是正确的选择。正确，是实践与思考撞击的火花。
    1985年秋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现代书法首展”是中国现代书法以群体的形式第一次面世。一七年来，社会对其褒贬不一。尽钱中国的现代书法已被公认为新时期一种很自然的文化现象，但对这种现象本身却有不同的以至完全相反的看法。现实促使我们这批实践者反复思考。
    书法是什么?“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这是1600多年前书圣工羲之在(书论》中给书法下的定义。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乃王羲之所谓“玄妙”之所本也。玄者，幽远深奥之谓也。妙者，神奇工巧之谓也。王羲之对书法的这一定义本身就很玄，很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我以为好就好在虚。时至今日，书法界对书法的性质问题仍然争论不休，众说纷纭，没有统一到一点上。我看永远不会统一，否则就是书法的末口。数千年来，中国书法能够水葆其生命力，能得平民百姓、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青睐，甚至连西方不识汉字的观众也能逐步理解和爱好，原因何在?我以为就在“玄妙”两字。玄妙正是中国书法艺术区别于中外绘画、音乐、舞蹈、电影、建筑、文学等艺术的一个极为突出的标志。只因玄妙，所以无固定的思维模式，无固定的实践方法，所以欣赏者有最大的自山。只因玄妙，所以你永远摸不透它。你爱慕它追求它，但你永远追不上它，然而这追求的本身就是最美好的过程，有时你会如醉如痴，忘掉一切，事后你又会留下不可言喻的甜蜜回忆。当然也会有“失恋”的痛苦和痛苦后的清醒。这一甜蜜与痛苦的交织，就是最现代的“行动艺术”。来源书法.屋 www.shufawu.com，书法屋中国书法学习网。
    书法艺术从古典走向现代，也同样是一玄妙的历程.变幻莫测的历程。
    眼下搞现代书法的，多数不是“书法家”，他们只不过是不去重复古人，随心所欲地写写画画而已。老一代的张正宇、黄苗子、李骆公是文人、画家、美术设计家.同时也是中国现代书法的先行者，但他们从未标榜自己是现代朽法家。历史上的大书法家，绝大多数首先是文人、诗人、画家、和尚、女官、武将、皇帝，而整天写字的“书家”多数是“书匠”，看来井非偶然。自以为是书家的不是书家，不是书家的倒正是书家，世界真奇妙。即使是1985年搞“现代书法首展”的我们这一批人也并一作头脑清醒，只不过是想区别一下满目皆是的老一套真草隶篆而已。但没想到展览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这时，我们才开始平清醒地问自己，怎么回事?
    就我个人而言，自以为是一个画家，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更多的人给我戴上现代书法家的帽子。头上有了帽子.有时神气.有时难受，难受时就取下来瞧瞧.它是个什么玩意儿?自由是现代文明的标志。独立自由的书法就是现代书法。然而数千年来形成的偶像崇拜这一劣根性，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机械、卑微、退化。尤其是在书法艺术这一领域，其劣根性则更为突出，从起步学书到大奖金杯到手，无一不是受古人幽灵的制约，更可怕的是把这种制约认作是天经地义.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享受，悲乎!
    现代人创作现代书法，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石涛和尚早就提出“笔墨当随时代”。而我们不少书家的座右铭则是“笔墨当随古代”，其梢神就大悖于前贤。
    艺术要与时代同步，这应是对艺术家的起码要求.如果艺术连与时代同步都不敢，谈何超越。当今信J息、时代为我们艺术家创造了优越于古人千万倍的学习条件，我们有可能熔铸古今，化合中西。优秀的艺术家应将古今中外的可用知识输人自己的信息库，然后从哲学、美学、宗教学、心理学、历史发展等方面作一全方位的分析，将各种信息重新排列，重新组合.重新构建出一种与我们新观念相吻合的载体—现代朽法。现代书法，从最低的层面上讲，是拓宽书法创作领域;从高层次要求，应是民族现代精神的一种体现。
    古典书法是现代书法的毋体。父母的信息基因是不可能没有的，现代书法只是大大增加了不同于前辈的当今时代的信息量。
    古典书法和传统书法是两个概念，古典书法是指历代的名碑名帖，包括甲骨、大篆、隶书、真书、草书等;传统书法是指今人摹仿、继承古典书法之书法。现代书法视古典书法为本，视传统书法为友。治现代书法者极尊重古典，尤其是古典书法的创造精神和王羲之的“玄妙”论。故现代书法的特点之一也是“玄妙”。重复古人，重复他人，重复自己，都不玄妙。敢于冒险和变革才玄妙。所以如能把握“玄妙”两字，治现代书法就有希望成功。
    现代书法和传统书法是从不同角度面向社会。传统书法是以实用为主，先文后艺。先要看清写的是什么字，文字内容是什么.如碑匾、铭记、诗稿、书名题签、名人题字，抄写唐诗、宋词、座右铭等等。而现代书法恰恰是反过来，先艺后文。现代书法是以艺术效果为主，其文字内容居次要地位，甚至几乎很难认出写的是什么字。现代书法是以展览、欣赏、自娱为目的。这两大系列功能各异.无高低之分，只有各系列本身才有高低层次之别。这一点类似实用美术和绘画艺术之区别。生活是艺术之源。现代书法重生活的体验，传统书法重对古典碑帖的临写。现代书法重生活，实则是对一占典书法和古典书法理论本质上的继承。蔡邀说:“凡欲结构字体，皆欲像其一物，若鸟之形，若虫食禾.若山若树，纵横有托.运用合度，方可谓书。”当然这单的“若”字非常重要，书法并非鸟之形，亦炸虫、非山、非树之形，“若”而已。现代书法是在“若”字上做文章。有人批评现代书法是’‘写山像山，写水像水”。我想这是“若”的分寸没掌握好，而非出发点不对。如果是“写山若山，写水若水”，那将是地道地体现了古典精神，或许还可以形成一种新的古典主义。
    中国掸宗在对生活的体悟上有一生动的三部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是由感性、理性到悟性的过程。传统书法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理性阶段。现代书法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真空妙有的悟性阶段。
    真空妙有，是对世间一切的综合认识。艺术家，尤其是现代书法家，包括抽象画家应花毕生梢力去努力做到这一点，而后才有可能“囊括万物，裁成一相”。这个“相”.就是大千世界的意象美。大千世界的启迪，是现代书法家寻找自己艺术坐标的关键一步。
    现代书法，应是高层次的回归。西方的后现代和我们强调的弘扬民族传统，都可以说是艺术在某种程度上的回归。
    人类物质文明的进程和梢神文明的表现在某种情况下有时是反向运行。现代科技的突飞猛进，生活节奏的高速运转，社会心态负重的与日俱增，迫使人类不得不去寻找往日的宁静，占朴的民风.以求心理上的平衡。西方的模糊哲学观，混沌析学观就是人类认识论的一种高层次回归—现代的回归.回归的现代。有人批评现代书法“返祖”。想必是从直观上看，现代书法较多地运用了象形文字。而我认为这正是“回归的现代”的一种体现。包世臣、康有为提出碑学是对帖学而言的“返祖”，正因为这返祖，书法艺术得以繁荣和前进。甲骨文的发现，不过百年，古人还没来得及“返祖”，我们尝试一下有何不可，这至少可以再次致荣朽法艺术。倒退，使艺术走向死亡;回归，是艺术听从母亲的召唤。回归，是民族精神上的回归.而非物质的回归。物质的回归是倒退.情神的回归是汉文化在现代意识上的再次崛起，是碗进。从艺术这个角度而言，民族梢神的整体回归仅仅是一个步骤，还不够，还应再进一步回归到人的本睐、本性。本性，是一个完整的内宇宙，是独立的人格，也是现代书法和一切艺术的命根子。人格的独立极为艰难。首先是人自身缺乏人格独立的怠识，尤其是在艺术领域，多数人没有认识到独立人格在艺术创作上至关重要。潜在的偶像崇拜，食古不化，崇洋媚外，随波逐流.习惯性思维等等，都是人格的扭曲。
    书法乃“心画”，书法是书家的“自画像”，有如水中月、镜中花，是无中生有。书法是书家灵魂的物化，是书家内宇宙的载体。书法家的主体愈识应高于一切。现代书法是具有现代观念的现代书法家的“自画像”，如此而已。
    现代书法是书者一块自山的乐上.是欣赏者自由想象的天堂。

 

摘自《美术研究》199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古干(1942一)，原名张世强。湖南长沙人。1962年毕业于中
央美院附中，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美编室别编审、中国现代书画学
会会长。出版有(古干书法作品选集》、《古干书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