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庄农场第一泉
原创／李跃峰
九十年代初期，大学刚一毕业，我就自愿支边来到陕西省第八劳改支队（槐树庄农场）做了管教干事。去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坏的打算。我想，那里没有汽车，没有大马路，可能只有驴车和羊肠小道。没有电视电影，但却可以和那些头缠白毛巾的憨厚善良的农民朋友说说话喝喝酒。谁知道到了那里之后，预计的没有真的没有，可连想象的最少的可怜的有也是虚无。我们的单位在子午岭深处，方圆七十多里内没有人烟，只有原始森林和我们这些劳改干警、武警以及那些犯人。专一色的男人。不要说什么孤独了简直是孤独里的绝望。我还好，去之前研读了好久的《道德经》，而且颇有感悟，足以使我能够应对这令人绝望的但却美若天堂的环境了。可就有几位朋友不能忍受这绝对的寂寞和孤独，不久就发疯了，进了精神病院。
我工作的中队离我们监狱总部还有三十多里地。我们单位有十几位劳改干警，二十几位武警战士以及三百多名囚犯。工作之余，我们要面对的只是除了轮流休假的干警之外的七八位干警，平时的娱乐活动除了打麻将就是喝酒。我不喜欢打麻将，喝酒也不是天天在喝。为了排解孤独，我开始读书，品茶。读书让我获得了快乐生存的智慧，品茶则让我的身心陷入宁静，获得了无以名状的愉悦体验。书使我对茶有了更深的体验和痴爱，而茶则使我能够更加静心地阅读，并从阅读中获得更深的智慧。我在读书和品茶中获得难得的宁静和舒适。
那时候，我最喜欢喝的茶是茉莉花茶和陕南的紫阳富硒茶。每当喝茶的时候，我就会点燃一根线香，打开门窗，让那清澈亮丽的阳光斜照进我的房间；让那悦耳的鸟鸣蛙鼓萦绕在我的耳边。然后我就靠坐在简易的靠椅上，拿起一本名家散文，静静地阅读。阅读几行，就欠身捏起放在茶几上的搪瓷茶杯，香香地品上一口，然后放下杯子，越过窗口，越过有一只喜鹊占据的杨树的树梢望向远处青黛的大山，心就随着山顶的那一缕白云飘向了远方的城市，飘向了那个令我伤心不已而又深入骨髓的美丽的姑娘身边。淡淡的忧愁，淡淡的思念和着淡淡的优雅和宁静，让我沉进了淡淡的梦境里。就这样，让那别人看做无聊的日子却让我在清茶、美文、美景以及美丽的遐思中一天天不觉地送了出去。
一天，我的好友陈舵从总部赶来看我。他刚从西安回来，专门给我带了七八枚猕猴桃和一包特级龙井茶。我非常高兴。为了能够对得起这一包好茶，我们准备用槐农上好的泉水来煮茶，营造最为静谧优雅的环境来品茶。为此，我们两人各带了保温瓶和铝壶，闲聊着向号称槐农第一泉的泉子奔去。
槐农第一泉在我们中队辖区的蒿八寺沟深处的榆树湾，距离我们中队将近三十余里路。泉水清澈甘甜，最适宜泡茶喝了。去榆树湾的路弯弯曲曲，伴着潺潺的小溪一路向前。路两边的玉米地、黄豆地里到处都是美丽的野鸡在嬉戏啄食，呼朋引伴，飞翔舞翅，悠闲自得。我们谈论着好友师晓的文学成绩，谈论着山里山外的各种有趣的见闻，欣赏着路上的美景，悠然前行，不急不躁。或望望两边大山多姿的色彩，或望望蓝天上如纱的白云缓缓抹过天屏，或抒怀地爽朗大笑，不觉就来到了泉水旁边。
泉子就在榆树湾山路拐弯处的高大茂盛的榆树下面的山脚下。有一米直径方圆，一两尺深浅，汩汩汩地泛涌着，又从南面的缺口处涌出，顺着山脚碗口粗细的小渠向下淌去，在路的拐弯处顺着犯人用实木搭就的小桥下汇入了小溪。泉水清澈见底，阳光照射下现出的粼粼波光印在泉底湿亮的沙土上，如变幻无穷的光带，美丽绝伦。泉眼有茶杯大小，向上涌动着如纱般的沙雾，如梦如幻。我们两人分别蹲下身用手掬了泉水喝了几口，一解一路的干渴，然后才小心地把保温瓶和铝壶灌满。灌满后，悠闲地欣赏了四周的美景，这才慢慢地向回踱去。
回到宿舍，我就燃起一炷香，打开收录机播放古琴曲《高山流水》，打开窗户放进明亮的阳光和小鸟的叫声。我们相对着坐在简易的小靠背折叠椅上，把茶叶放进两个蓝色搪瓷带盖的茶杯里，把壶放在五百瓦的电炉子上静心等待水开。
高雅的琴曲回旋在溢满芳香的小小房间里，小鸟和青蛙欢快的鸣叫声若有若无地飘进耳朵里，偶尔夹杂一星半点的在遥远处干活的犯人的吆喝声。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那里，闲聊着单位里的人和事，偶尔注视一下开始冒气的壶嘴，惬意极了。那简直就是仙境，只有老子和庄子他们才能享受到的虚无和宁静。
不久，水开了。我小心地把水注入茶杯，看着茶叶在滚水里翻滚飘摇，那简直就是一种美妙无比的舞蹈。随着茶叶曼妙的舞动，一股焦香般的味道便钻进了鼻孔，交杂着檀香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放下水壶，我们各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掀开盖子，陶醉地吮吸起来。那股淡淡的清香随即就随着呼吸进入了肺中，然后由肺中的血液带进了身体的各个毛细血管，瞬间便传遍了身体的各个细胞。整个人也就都随之清爽了起来，好像要随着那曼妙的音乐和若有若无的小鸟和青蛙的天籁般的仙乐化为虚无，飘散于湛蓝清澈的碧空之中，融汇于美丽清爽的森林之内。我深吸了几口气，就小口慢慢地啜饮了一下。那种醇美的味道就一下子穿越了味蕾，深入到了四肢百骸之内，让人变得暖暖地、香香地，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美妙的音符和声响，在舒服地飘散在了浓郁的檀香里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天堂，变成了仙境。我的眼前又现出了榆树湾那汪清泉，它变成了蓝汪汪清碧碧的大海，我则成了海里的游鱼，在无忧无虑地漫游着。美丽的光影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就像在天宫里一样舒坦。
好久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任凭自己的感觉在飘荡。直到那面磁带放完了，整个世界只有了寂静的时候，我才惊醒过来。
我调离监狱已经快二十年了。自从离开了监狱，我再也没有享受过那次品茶的美妙感觉了。也许是因为人事的复杂，也许是因为权力和金钱的欲望在作祟，也许是因为生计的忙碌，等等。总之，再也没有品出过那次茶水的境界。真想什么时候再到槐农去一趟，去榆树湾看看槐农第一泉，在泉水边享受一次品茶的真乐趣。
2012年3月11日于草庐书屋，2015年11月28日修改于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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