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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书屋·王凌琴散文】风萧萧兮渭水寒 ——沙苑往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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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兮渭水寒

——沙苑往事之二

贺寿宴枪声

梨花村南通往河边码头的土路上,有一通高高耸立的石牌楼。石牌楼的顶端正中刻有“忠节”二字,背面是“精忠报国”四字,它表彰的是康乾年间梨花村武状元李廷玉一门忠烈守护台湾四人殉职的事。牌楼成为梨花村的骄傲,李廷玉也成为梨花村以及缠沙一带人们的做人准则和楷模。

这是七月初的一天早晨,初升的朝阳已经扫尽了渭河滩微微的潮气,遍滩的野草,稀稀朗朗的,经过一夜的歇息稍稍有了精神,干旱使的土路被车碾马踏人行早已烂成粉尘。这时,一支队伍过了渭河,上了土路,土路上顿时尘土飞扬,粉尘钻进了行路人的口腔和鼻孔,于是就有人大声地咳嗽,有人嘲笑似的大声打趣:“咳啥哩,得是草铡得长了,塞住了?”

被嘲者连忙反击:“你得是吃夜草了?看你肥的。”

“马无夜草不肥,这家伙可能吃偏碗饭了。“其他人加进去互相攻击,调笑、以此来打发行军的寂寞。队伍前面有两个骑马的,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马背上的人回头喊:“伙计们,跟上。”后面队伍踢踢踏踏地跑起来,飞扬的尘土使得咳嗽蔓延,空中腾起了团团土黄色的尘雾。不大的功夫,便追上了前面骑马的两人。看看已经到了石牌楼跟前。

乘黑马的人忽然勒住了马头,对乘白马的人道:“吴团长,该下马了。”

乘白马的是安顺,梨花村血案后,冯安果然兑现诺言,吴安顺荣升了王宿镇民团团长,并拨给他五十名士兵,让他自主行动。就任那天,一些道上朋友及地方人士纷纷来贺,大家互相恭维,一番豪饮,安顺心中因血案引起的惶恐和不安被兴奋代替了。过后,他前思后想,觉得应该回村了。婆的生日就在眼前,他要借此显摆显摆,古人考上状元,还要招摇过市“夸官”哩,姓吴的今非昔比,“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看谁还敢小瞧“南山客”?

此刻,安顺正在成功的喜悦中陶醉着,听得此话不解地问道:“宋团副,还没到哩,下啥马哩?”

宋团副早已跳下马来,嗬嗬一笑道:“你没看这牌楼上刻着,'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吗?这虽然是清家的规矩,可你也知道'官大不欺乡亲’这话,这牌楼敬的是李家的祖先,敬的是忠臣,咱敬他就是敬村上就是……

宋团副还没说完,安顺即打断了他的话:“知道咧,这是做样子给人看的,收买人心,明白。”安顺说完,即跳下马来,宋团副点头道:“吴团长聪颖过人,佩服、佩服。”

田野里,零零散散远远近近还有一些人,男男女女,干活的,挑野菜的,此刻,都把眼光投向了这支队伍。

这时队伍跟了上来,二人把马匹交给士兵牵着,两人整整衣冠掸掸尘土,然后恭恭敬敬穿过牌楼,整个队伍也肃穆起来,他们排列整齐,步伐夸夸地穿过了牌楼。再拐个弯,进了西门。一直顺着正街朝东城门走去。

安顺踌躇满志,满脸微笑,一路上拱拳扬手,高声问好。一些在安顺家避过难的,都少不得赔笑脸,与安顺寒喧;但凡家里在血案中死了人的,就远远避开,十分避不开的,就低下头不予理睬。安顺也不在乎,他此刻兵权在握,还怕谁。

安顺家在西城门口南巷,进了西门向南,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很近。但他却不走小巷,要横穿正街,到了东城门口中,再从东城门向南,再进巷。他要造声势,安顺升官了。带着队伍回来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不,戏上干吗唱“高祖还乡”哩,衣锦荣归嘛……

此刻,安顺家门口的大槐树下,有一堆用来垫圈用的黄沙,安顺五岁的儿子和安郎三岁的儿子正在沙上玩耍,你掷我抛,扬起的沙尘落了他们满头。正玩得尽兴,忽然抬头看见巷口来了一队穿黄衣服背着枪的人,两个孩子吓得扭头往家里就跑,一边喊:“’粮子'、’粮子'来了,”

安顺媳妇秀英从屋里奔出来,一把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说:“不怕、不怕,妈在这儿。”一面睁着惊恐的眼睛向外看,安顺和宋团副已经走到跟前。

“呀,先人,吓死我了。”秀英直起腰,用袖头抹去额头的冷汗,宋团副点头问道:“大嫂好,”

安顺则大笑起来,随后道:”婆娘家没见过世面,兄弟甭笑话。“他一把拉过依在妻子怀里的儿子。用手弹弹儿子剃得青苤蓝一样可爱的光头道;”妈的,连老子也不认得了,”一边和宋团副往家里走。

安郎挑了一担水从外边进来。他长得跟哥哥非常相似,中等个儿,粗壮墩实,黑面孔,浓眉毛,眉梢的那一撮儿特别长,朝下搭拉着,下面是一对阴骘的深眼睛。兄弟俩,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同的是,安顺剃着一颗光亮的光头,安郎则是一头乱草似的毛发,脏兮兮的。神色比安顺更冷,一副倔强,执扭,谁也别惹我的神色,村上人给起了个绰号叫:“土爷爷”(读牙)。他见了哥哥,淡淡地问了声:“你回来了?”就挑水进了灶房。

秀英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安顺吩咐“做饭”,一面对宋团副道:“村上过去有家饭馆叫“一家春”,这一遭年馑,停了,大家凑合点,明天好好犒劳犒劳。”一面领着宋团副上了上房的台阶。

缠沙人的四合院有四个层次,门房、厅房、厦房、上房。门房用来放农器家俱各种杂物,厅房下供奉祖先,设席待客,厦房是对檐盖的,儿子媳妇们住在这里,最里边是上房,要上一个台阶,寓意着步步高升,“当家”就住在这里。上房用胡基(一种土坯)墙隔开,一边是灶房,灶火通着隔壁“当家”的火炕,通常那火炕因为做饭的缘故,总是热的。夏天,就把“火眼”堵住。因而“上房”又叫“伙房”,就是这个缘故。

此刻的上房里,吴陈氏还在炕上躺着,安郎媳妇桂花正端着一碗米汤,劝婆喝。自从血案之后,老太太就病倒了,只喊心口疼,吃不下饭。安郎套了四轱辘车,去河阳镇请“难先生”,那倔老头得知是梨花村姓吴的“南山客”,竞一口回绝。安郎黑血上翻,狠不得杀了这个难缠的“难先生”,最后咽了咽唾沫,悻悻而回。

吴陈氏听说,道:“难先生没来好,他治不了我这病。”然后就骂安顺祸害村上,说死了那么多人,这些冤魂天天骂她哩。安郎一再解释说,哥哥并没有杀一个人。吴陈氏怒道:“不怕杀人的,单怕递刀的,你哥就是个递刀的。”

安顺和宋团副走进来,吓了一跳,一个月的功夫,老太太成了这样,脸上的肉全干瘪了,两眼嘴巴深陷进去,活象死了没埋的人。这会儿她昏昏沉沉,浑浑沌沌,觉得她正在腾云驾雾,已经来到了奈何桥上,小鬼要拉她上,说过了桥,就可以见你的亲人了。她哭着不走说:“我阳间的事没有办好,我没脸见他们,我要回去。”正在拉扯间,猛然听得一声叫:“婆,我回来了,”老太太努力睁开了眼睛,又看见了阳世,看见了她恨极爱极了的孙子,她没牙的嘴嗫嚅着:“你这客官走错门了,我不认得你,你出去。”

安顺附下身,终于听清了婆的话,他赶紧跪了下去,大声道:“婆,我错了,我向你赔罪。”

“向我赔啥罪,你要向全村人赔罪。”老太太忽然有了力气,她动了动,想坐起来,桂花见状,赶紧扶住,安顺赶紧脱鞋上坑,把老太太扶着,在了一摞被子上。

“婆,明天是你的生日,我要请全村人来吃席,向他们赔罪。”

“你得是想收礼了?”

“不,不收礼,光请大家吃一顿。”

老太太不言语了,宋团副这才上前问了句:“奶奶好”,便和安顺退了出去。

多年前,安顺的父亲福寿,在西府的风翔街上学相公,那一年正月十五出了门,说好五月回来收麦子,谁知到了七月,还没有踪影,妻子又坐月子难产死了。家里着了急,托了熟人去催,传话过来说,人在五月已经领了工钱回去了。吴陈氏听到消息傻了,她知道儿子遭到了不测,悲痛欲绝,便病倒了,病得奄奄一息,五岁的安顺和三岁的安郎扒在炕边哭喊着,给了吴陈氏活下去的勇气,五十多岁的她挑起了抚养孙儿的重担。

她清楚地记得,儿子失踪后的第二年,她正坐在纺车怀里纺线,六岁的安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道:“婆,门上人说,我爸从西安学相公回来,在过河时遇到了土匪,土匪抢了他的钱,然后问他,你认得我不?他说认得,人家怕他寻后账,就杀了他,这是真的吗?”

其实,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是一个相公娃遇到土匪,相公娃就叔叔伯伯地求饶,土匪以为相公娃认得他,将来报仇,就下手杀了他。人们告诫说,一旦遇上了土匪,千万不能说认得他,或许可免杀身之锅。

幼小的安顺以为,他的父亲一定是被熟人杀了。任奶奶怎样解释,那先入为主的说法,却在他心里扎了根。小小的他扬言,长大要为父亲报仇。此后,在村上为人行事很是乖戾,变成了一个无人敢惹,锱铢必报的刺儿头。

有一年的七月,安顺家沙窝里的一园李子熟了,城外东头李长命15岁的独生儿子牛娃偷偷钻进沙里,脱下上衣,扎紧铀口,捡熟了的黄李子摘了一袄,就在刚要出地的一刹那,安顺从沙梁上窜了下来,摁住就打,直打得牛娃鼻青脸肿,两眼充血。然后命令牛娃,扛了李子寻到长命家里。适逢长命没在,那长命媳妇是个泼妇,一看娃伤成那样,那火就窜上了头顶,跳起来就骂:“你这南山狼,客客子,倒欺侮起主人来了。”

安顺听得,也不言语,上前抓住婆娘的后背衣服,抡鸡娃似地抡出好远,恰逢长命和他的两个弟弟从地里回来,见状,三个列开架式抡起拳头齐扑上来,只见那安顺不慌不忙,拳脚齐上,李家三兄弟全被打的趴在地上。安顺扔下了一句话:“谁把我吴家当客欺,有你好看的。”竟气昂昂的走了,无人敢挡。

此后,再也没人敢遭践安顺家的庄稼。

和老族长结怨,是为了兴旺媳妇。

那一年,城里柳树巷十二岁的李兴旺娶了一个18岁的大媳妇,这里人有个风俗,兴小女婿大媳妇,特别是有钱人,而穷汉家女儿往往会嫁个年龄大的人,因而人们总结说:“财东家娶妈哩,穷汉家嫁大(爸)哩。”人们习以为常,以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坑了多少少男少女。因而就有了“能嫁白胡子,不嫁猴儿子(小孩)”的怨言。

兴旺新娶了媳妇,三天闹房没大小,十八岁的安顺带领一帮小伙子去闹房了,他们推推搡搡,满口酸话,唆使着兴旺“梆口,梆口(亲嘴)。”小兴旺不耐烦了,撅起嘴跑了出去。这一伙嘻嘻哈哈,越发肆无忌惮,竟然扯下了新娘子的盖头,新娘子羞得满脸通红。众小伙惊呆了,那新娘好似一枝杏花,比“李彦贵卖水”里的黄桂英还俊!就在大家蠢蠢欲动,心里像猫抓似的,兴旺的母亲来了,她端着装有炸果纸烟的茶盘,满脸陪笑,嘴里说着:“请大侄子慢用。”新娘趁这当儿,跑到上房里婆的炕上,再也没有出来。

这一夜,安顺回到自己的土坑上,翻了一夜的烙饼,再也没有睡着,下边的“小弟”蠢蠢欲动,撑得他难受无比。他“嗖”地坐了起来,拿起从兴旺家抓的纸烟,依在炕头抽了起来。

半月后,兴旺媳妇拿了筛子去场里揽柴,迎面碰见了安顺。只见那媳妇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下身穿着深紫的缎子套裤,一双三寸金莲,衬托得那苗条的身段更加亭亭玉立,乌黑的发髻,滴溜溜的坠玉耳环,映得那张粉脸艳若桃花,光彩照人。安顺躲在柴堆后早已看呆了。媳妇揽了柴火正要走,安顺闪了出来,涎着脸道:“妹子,你嫁给那个猴儿子有啥劲,看哥哥昨样?”

媳妇一看,好壮实的小伙,果然不错,只是那眼里的光却象狼,绿荧荧的狼眼,贪婪、凶恶。媳妇迟疑地当儿,安顺竟伸出手来,摸住了媳妇的脸蛋。媳妇一声尖叫,扔了柴就跑。

恰好老族长拄着拐仗,到场里来晒柴,看清了一切,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安娃子,你想咋?”

安顺硬看头皮,满不在乎地:“没想咋。”他翻翻白眼转身要走。

这时媳妇已跑回家中,公公婆婆全都出来了。看看老族长的怒气和安顺的无赖,气愤地说:“这还有没有王法?”

老族长又一声断喝:“你站住,我问你,你守不守梨花村的祖法,懂不懂规矩?

“我又不姓李,你的家法还管到别人头上来了,’芟麦杆子揽得宽'。“安顺毫不在乎,径自走了。

安顺的桀骜不驯,胡作非为在村上是有名的,对于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外姓人,李氏祖宗的家法奈何不了他,族长气喘吁吁地一路走回家,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左思右想,唯一能制服安顺的只有他婆吴陈氏。于是,老族长没进门,径直来到安顺家里找吴陈氏,要她好好管教孙儿。

吴陈氏正在厅房下的织布机上织布,她的勤劳能干是村中有名的,纺线织布,再到集会上拿布换花,换回棉花再织成布,以此赚些利润,维持生计。眼看孙儿一天天长大,到了娶亲的年龄,可鲜有媒人登门说亲。每听得村上娶亲的锣鼓琐钠声,她都会心似油煎,奈何光景不好,总是积赞不了多少钱。吴陈氏一边织布一边想着心思,不由得一声叹息。

老族长一进门,吴陈氏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安娃子又闯祸了。她忙不迭地从机子上下来,要给老族长倒茶取烟,老族长摆摆手:“福寿妈,你甭忙,我有个话要给你说。”

吴陈氏一笑,连忙搬过凳子,请老族长坐下,说:“老族长,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话,尽管说,我听哩。”

老族长开了腔,把安顺如何调戏女人,如何欧打长命儿子等等,一一告知了吴陈氏。

吴陈氏听后,大为震惊道:“这东西太无法无天了,啥事都敢做,给村上添麻烦了。“

老族长叹息道:”可怜福寿没了,要不何止于此?“他把事情都归结在安顺失去父亲的教养上。

“是的,人常说,’养子不教父之过',又说’歪妻劣子,无法可治',可你放心,我会管教安顺的,不信煮不下他这牛头。”

吴陈氏言之凿凿,老族长知道,这女人厉害,安顺弟兄俩就象没笼头的马,除了她,谁也管不了。

这天晚上,吴陈氏想了一夜,到东方发亮,终于下了决心,卖地,给大孙子娶媳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主意一旦拿定,吴陈氏行动起来的效率是惊人的,一个月后,安顺的媳妇秀英进了门。

安顺明白奶奶的良苦用心,第一夜,便给媳妇立了规矩:“你可是我婆卖了十亩地换来的,你要是对她不好,小心我捶你。”从此,秀英有了一个绰号,就叫“十亩地”。至此,安顺更尊敬婆,却更恨老族长,他刮眼见不得婆对老族长、对村上人的谦下礼让。婆解释说:“娃呀,咱是客,没根没梢的,凡事让着点,让人一步天地宽。”

安顺怒道:“将相本无种,皇帝轮流做,他李家先人当年还不是给人牵马坠蹬的马童,他人啥哩,这地盘是他的?我非反过来不可。”

安顺那嘴巴只要张开了,说得说不得的全都倒了出来,他又埋怨婆:“谁让你卖地给我娶媳妇,看把你急的,总有一天,我自个儿去抢一个媳妇回来。”

吴陈氏气得直翻白眼,骂道:“你这无法无天的东西,大姐儿,给我拿柳木棍来,反了你了。”这当儿,安顺会扑通跪下,连连回话:“婆,我胡说八道,你甭生气,甭生气。“

吴陈氏长得高高的个儿,黑黑的脸,半大的脚,干起活来赛男人。但她更懂礼数,待人接物,村上没人不服。她知道俩孙子性硬,她的教育手段更硬,她相信棍棒下面出孝子,便自备了一个柳木棍,俩兄弟谁犯案,就打谁,安顺安郎没少挨打。表面上收敛了乖张的个性,骨子里的狠毒却增加了十分。

安顺不喜欢做庄稼,庄稼自然做不好,吴陈氏无法,把自家的十亩地和李子园再租出去。安顺自称要学手艺,木匠、瓦匠、席匠都学过,猴屁股上的毛全磨光了,啥也没学会。那时当地的民团纷纷兴起,他便在各地的民团上玩起了枪把子,直到这次血案发生。

如今,梨花村遭了这么大的难,吴陈氏一目瞅定,安顺引狼入室,难逃其咎!姓吴的干下了羞先人的事,她无脸见人,此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羞耻感,负罪感一齐压下来,她病倒了。她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实在无脸见夫君,见列宗列祖。安顺回来了,她要他向村人谢罪,他答应了。此刻,吴陈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有生之年,她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安顺请了几个和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再去请文人二先生,请他写了请帖,再派安郎领着那几个人,拿上请帖,齐排门地请人。

一行人来到满盈家门口,满盈十五岁的儿子铁蛋正在门口往家里茅房担土,迎面碰见这几个手拿大红请帖的人。他们刚从邻家出来,邻家人叫”三合“,外号叫“没样”,是个没棱棱的老好人,他此刻点头哈腰,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憨笑着:“老人家过生日,不知道不说,知道了这是一定要去的,一定。”三合老婆头发蓬乱着,大襟袄上的扣子坏了,袄襟搭拉下来。她两手湿湿的,象是刚洗锅,不好意思地说:”给老人贺寿应该,可还真拿不出象样的东西,要搁给往年,我好好地蒸些寿桃、馄饨……”

安郎道:“我哥说了,啥都不让拿,人来就行了。”

他们一边向出走,一边避着女人身上飘出的酸气,说着就走到门口街上,适逢铁蛋正在担土。

铁蛋中午出门,就远远地看见安郎几人出东家、入西家不知啥事?后来听明白了,安顺回来了,要给他婆过生日,请村上人,那气不打一处来,跺脚就骂开了:“张啥哩,老子有一天要收拾你,”吓得自家屋三爷连拉带骂把他弄回了家,教训了一阵子,让他明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终于把娃娃的火气压了下去。此刻,他看见一行人从邻家出来,即冷着脸,抡起锨把起劲地装土,黄尘顿时弥漫了街道。安郎张口想骂:”你驴日的想呛死人是不是,“却被同伙拉了胳膊快速走了过去。

临到天黑,该请的都请到了。安顺觉得太烦了,宋团副笑道:”应该应该,你没听人说'丧事要到,喜事要叫’,咱给老人贺寿是喜事,拿请帖请人,那才叫有礼性哩,光荣。“安顺听了解释,顿时去了心中焦燥,高兴地说:老弟,你哥是冒烟的秸积,你是灭火的水桶,有了你这话,我这心里象……”安顺想了一会,才有了下文:“象三伏天吃了西瓜。”

宋团副笑眯眯地说:“那就好。”

此刻,家里请来帮忙的二先生,三伯、五叔等人,都在忙活,裁纸的裁纸,磨墨的磨墨,写字的写字。安顺提出要用金粉写,可正在年馑里,那来的金粉啊?二先生正在做难,宋团副灵机一动,说用亮油和谷糠,安郎在一旁开了腔:“这两样,咱家都有。”安顺安郎都学过木匠,家里有胶,熬胶锅,半袋谷糠还是新的,安郎很快熬好了胶,二先生运笔写去,前门,二门、上房门三幅对联瞬间写好,上面洒上谷糠,片刻,抖去谷糠,那对联上竟然全是金灿灿的字迹,众人不禁拍案叫绝。

前门上的对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二门上写着:没世祭牛是虚情,生前杀鸡尽孝心。

伙房门上写着:德如秦岭千秋重,恩似渭水万古流。

安顺此刻倒背着双手,在宋团副二先生等众人的陪同下,从前门看到上房,一边读一边啧啧称赞,他上过几年学,认下了几个字,后来性野受不了学校的规矩,就退了。此刻领人转完回到厅房下,先人的影轴已高高挂起,八仙桌上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旁边的桌子上,几个帮忙的正在聊天。安顺就势坐在了一边,笑嘻嘻地开了腔:”三伯,五叔,你们看这对联写的咋样?“

三伯人称“字文家”,粗通文墨,见问,笑道:”好,好,写得真好,前门写老太太有福有寿福寿绵绵,二门写安娃子孝顺,上房写老太太的德行,好,就是好。“

跟前的人随声附和:“就是就是,老太太有功劳,儿孙们孝顺。”

安顺眯缝着眼听着,心里舒坦极了,心想:“乡亲们还是拥戴我的。”

”安娃子有本事,往后可要多多造福乡梓,让我们都沾沾光啊。“二先生开了腔。

安顺脸色陡变,待要发作说:“我在梨花村咋了?你说这话!”

宋团副看得明白,桌下踩了安顺的脚。安顺回过神来,涌上脸的血又渐渐退了下去。他随机应变道:”是的是的,理应造福乡梓,造福乡梓。“几年来,安顺在县警察局,保安队都呆过,学了一些官话,套话,这会儿排上了用场。

正说着,一对母子相跟着走了进来,那孩子十四五岁,端着一个瓷盘,盘里放着一条一斤来重的鲤鱼。娘儿俩都瘦骨嶙峋。见了安顺,女人忙叫:”大兄弟,“

安顺一楞,随即笑了:”啊,二姐,不是说不让拿东西吗?“这里人管嫂子叫“姐”,排行为几就叫“几姐”,这是安顺家的老干亲,多年来往不断。

女人面露惭色,嗫嚅着说:“婆病了,我没啥拿,娃在沙井里摸了几天,才摸了这条鱼。”

安顺看那孩子,娃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手中摸出二块大洋,拉过孩子,“啪”地码入孩子手中:“拿去买吃的去,”

女人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满厅房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少人伸出大拇指。人们知道,二姐的丈夫食量大,饿死了。

原来,当年老吴家曾祖困在三元庙里,庙外大雪纷飞,曾祖被冻饿得奄奄一息,适逢二姐家的曾祖得了孙子,来庙中还愿,救了濒临死亡的“南山客”。第二年“南山客”感恩戴德,便在李家做了长工,后来搬来家眷,在此安了家。此后便认了干亲,代代来往不断。

“这可是我屋的世交啊,二姐,婆在上房里,你去看她吧。”安顺感慨着,二姐拉了儿子叫:“走,给姥姥(曾祖母)磕头去。“娘俩走了。

上房里,老太太仍然躺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亲戚坐在脚地的长凳上闲谈,宽慰着老太太:“老姐姐,你就甭怪安娃子了,只怪沙园村那个二球应文夏,”一个白胡子的老头翘着山羊胡子说着,大约的是吴陈氏的娘家兄弟了。

“就是,安娃子只是个吃粮的,他做不了主啊,”其他人随声附和。老太太闭着眼,只是不吭声。二姐拉着儿子进来了叫:“婆,给你磕头了,“

她拉儿子跪了下去,又起来拜了一拜。老太太睁开眼睛,叫:”是二姐儿吗?来,坐我跟前来,“二姐上了炕,老太太挣扎着坐了起来,桂花和二姐忙把老人扶好,在她背后靠了一摞被子。

老人喘了口气,二姐握住老人冰凉的手叫:“婆,我看你来了。”

”好好,你佬佬(曾祖父)当年和我们老当家拜了干弟兄,要是没有他,老吴家的人根子早断了。娃呀,甭看是干亲,比湿亲还亲哪。“老太太哽咽了,浊泪从深坑似的眼里滚出来,一屋子人都动了情,唏嘘不已。

”我知道,婆,“二姐嘴笨,不善表达,她闪着泪光,掏出手绢,给老太太拭泪。

”金刀割不断的亲亲啊。“老人干瘪的手伸进衣服下面的贴身肚兜里,掏了好大一会,摸出几颗红枣,递到二姐手里。

中午开席前,宋团副和几个弟兄在厅房下玩起了麻将。安顺有点累,便钻进了厦房自己的屋子,躺在炕上,摆开烟具,滋啦滋啦地吸了起来,霎时,房内飘起一种奇异的味道。一个烟泡烧毕,他顿觉清爽,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护兵来报,河阳镇民团团长杨铁山来贺。安顺“嗖”地坐了起来,眼睛警惕地眨了几眨。说道:“请”。

随着护兵的“请”声,身材魁悟的杨铁山身着便装,一身白纺绸衣衫,呼啦呼啦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高叫:“吴老弟,还不出来接客?”

安顺隔窗看见,杨铁山把手枪掏出递给了护兵,一身做客的打扮,心中的不安和戒备便去了几分,他赶紧翻身下炕,嗬嗬笑道:“杨团长来了,失迎失迎啊,”一边拱拳答礼,迎坐。

杨铁山落座后,看见烟具,笑道:“兄弟烟福不浅啊,”安顺矜持道:“哪里哪里,杨哥也来俩口?”

杨铁山嘴唇干裂,一张嘴便流血,他掏出手捐捂住,稍后说道:“多谢老弟盛情,你有所不知,今年新来的县长是个河南蛋,公事特认真,又是救灾呀剿匪呀,指挥得我们团团转,连水也喝不上,你看这嘴都亢成啥了?还能抽烟?有好茶吗?”

“有有有,前一响刚弄的信阳毛尖,还有两瓶西凤,要不咱弄两下?”

“多谢多谢,天气太热,还是清茶解馋。”

清茶上来了,两人边喝边聊,天南海北諞开了,那杨铁山谈笑自若,象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八年前,安顺初出道时,便在杨铁山手下干事,安顺性贪又心术不正,杨铁山极为不满,加以训斥,安顺那里容忍得了?两人闹翻了,安顺离开河阳镇,又到潼关一带混,后来才又投奔冯安。所以此刻杨铁山前来贺寿,安顺心中嘀咕着,一时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是暗暗提防。

安顺嗬嗬笑着,一面喝茶,一面察言观色。

“兄弟,人说树挪死,人挪活,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你当初离开河阳,离对了,这不,几年功夫,高升了,祝贺祝贺,”杨铁谈笑风生,并不忌讳往事。

“老哥,你不记恨兄弟?”安顺试探着问。

“忌讳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天地之大,来来往往,就那事,老兄以前有所不周,兄弟可要多包涵啊。”

“那是那是,兄弟绝不记恨,”安顺言不由衷地敷衍着:“只是老哥这次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兄弟言重了,”杨铁山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啥见教不见教的,老太太今日寿诞,专程前来祝贺,以表诚意。“

杨铁山顿了一下,安顺料他没有说完,于是专注地听他讲下去。果然,杨铁山又开了腔:”老兄有一事相求,关中大难,三河县县长徐敬业是河南人,他通过关系已从徐州借粮十万石,不料在函谷关遇阻,县上准备派人前去交涉,同时派兵随其后,交涉不成便实施夺粮。可苦于兵力有限,命我组织人马配合,兄弟勇猛,愚兄想拉兄弟同赴函谷,如若成功,你我可算立了大功。这可是名利双收啊。“

杨铁山侃侃而谈,入情入理,安顺早已听说借粮被困一事,他沉吟片刻,答道:“容兄弟考虑一下,随后答复。“

”如此甚好,静候佳音“,杨铁山高兴地答道。

筵席开了,是缠沙一带普通的五碗菜,青菜豆腐、黑黄的麦面馍,在这年馑里,却不亚于龙肝凤肉,坐席的人狼吞虎咽,吃得那叫一个香。

安顺、宋团副陪杨铁山坐席,还有其他道上朋友,大家又说又笑,直到筵席结束,杨铁山告别,安顺、宋团副送了出来。护兵牵过马,二人同时跨上,杨铁山再次抱拳告别,安顺、宋团副抱拳做答。就在二人转头欲驰之际,杨铁山忽地转过身来,一扬手,“呯呯”两声,子弹飞了过去,正中安顺头部,安顺倒下。宋团副赶紧掏枪还击,士兵闻声赶来举枪射击,枪声大作时,那两匹马已跑出了一箭之地,刹那间越过村北树林,没了踪影。

安顺死了,血从头上涌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此时人们都去了厅房里坐席,上房只剩了吴陈氏和秀英,密集的枪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太太,她一惊,侧耳细听,大喊一声:”啊呀,不好,“竟从炕上滚了下来,径直往外奔去。秀英阻拦不住,一路紧跟,直到村头路边,老太太看见安顺尸体,一声嚎哭:“安娃子……”便扑在尸体上,昏了过去。

众人奔来时,老太太已经气绝身亡。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主编:李跃峰

本期小编:草庐居士

投稿邮箱:87910100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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