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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霞(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第十三章)

这位二姑娘就是我的母亲。

要怎样描述赵忠孝为母亲付出的用心呢!就算是熬药煎汤这些活,他也亲自干,袁秀英毛手毛脚,他根本不放心。

药要掌握好火候。赵忠孝家里用的是土盘的煤火炉,烧火用的是风箱,二红总是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所以他要提醒二红火拉大还是拉小。煎药还要放药引子,有时要先放,有时要后放,有的到临喝时才能放。这么细致的工作,袁秀英是教也教不会的,给她说上八遍她也照忘。红枣乃最常用的药引子,但红枣必须是干的。甘草也是药引子,但必须是炒过的,叫炙甘草。有时药引子是朱砂,朱砂放多了是有毒的。二红对放药引子也相当有兴趣。可赵忠孝总是事必躬亲,他谁也不放心。煎好的药,他装在高脚的药壶里,大老远提去,必得亲自喂到二姑娘的口中。

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忠孝如此费心费神,要是二姑娘还不好,那么老天也就太不长眼了。

二姑娘真的好了,除了头上有块疤,她没有落下一点后遗症。

二姑娘开始笑了,她笑得很好看,有点羞涩,有点腼腆。她的头发刚刚长起了茬,像是男孩子的头发,但看起来却更好看,让她在羞怯中又平添了几分灵动几分调皮。

她开始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脆甜。在赵忠孝的耳朵听来那是流水的声音,那是秋雨的声音,它叮咚作响,却又淅淅沥沥。她绝不同于袁秀英的粗声大气,声嘶力竭。她总是细细的轻轻的,她微启朱唇,喊一声“赵哥……”立时,赵忠孝的心凉爽得像扇子扇一样,而袁秀英的话总让他的心像猫抓。二姑娘的话像清流,袁秀英的话像污水。他的五脏六腑在二姑娘面前是透气的,在袁秀英跟前是憋闷的。

有时候,他很奇怪他会有这样的比较。这个二姑娘本和他毫不相干,是事情逼得他不得不来照顾二姑娘,他这样用心就是为了家里安稳不捅乱子,根本没别的企图。要是没照顾好,他必有大麻烦,矿上饶不了他。

他比二姑娘要大十几岁,眼看都四十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二姑娘才十五岁,她还只是个小姑娘,为何脑子要那么去想她。

他终于知道了二姑娘的名字:她叫霞。很好听的名字,他对霞说。

霞要出院了,他又雇车把霞送回家。霞不想让他送,说只要到矿上就行了,她自己回家,可他坚持要送。

到了霞的家他大吃一惊。

原来,霞就住在大院山上的窑洞里。那孔窑洞原来住着老黄哥曾经救助过的光棍汉,那光棍汉死了,这孔闲窑就成了霞的家。

这土窑洞太破烂了,比当年赵忠孝刚到矿上时住的还破烂。这多年,山上的闲窑都没人愿住了。窑是越没人住越容易坏。霞住的这孔窑窑顶裂开了一道口,呲牙咧嘴实在吓人。窑门口的木窗户也烂得不像样,黑漆的颜色早都掉光了,灰土土的木头也开始糟朽。窗户上还没顾得上糊窗纸。看来,霞在这破窑洞住的时间并不长。

靠窑洞的里头,是个大土炕,贴着窑洞的窗户是个土炉灶。这摆式和此地农村一模一样,没啥特殊。霞的姐姐——那个大姑娘正在窜柴火做饭。炕头上还躺着一个小男孩,那是霞的弟弟。

霞的姐姐见到赵忠孝,一脸的冷漠和仇恨。

护理霞的那段时间里,她从不和赵忠孝正面接触,赵忠孝来了她就走,她像是很怨恨赵忠孝。

第二天赵忠孝又来了,他还带来了老黄哥,老黄哥又叫上了他的大侄子黄万成。黄万成从矿上扛回来几根木柱子,老黄哥加上赵忠孝很快给霞的窑洞架了梁。这些活他们在井下经常干,对他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接下来,赵忠孝又哗啦啦展开一卷苇席,老黄哥和黄万成站在土炕上,赵忠孝在下面递东西,他们顺着窑洞把苇席一点点地钉在木梁上。

窑洞有了顶,遮住了豁豁牙牙,看起来还不错。

姐姐云站在窑洞门前,山下面就是鳞次栉比的矿上家属区,再下面,蜿蜒的漆水河也流到了这里。漆水河的东岸,有个很大的的院落,在山上能看到影影绰绰穿着白大褂的人在院子里走过。

赵忠孝对霞的姐姐云说,那是新建的玉华山矿第二医院。离这里多近呀,是矿上专门给职工家属们盖的。这里家属们多,看病方便。

霞的姐姐云终于笑了,她笑起来也很好看。

霞是安徽蒙城人,她的村子叫西马虎村,她出生在1954年,姐姐比她大五岁,弟弟比她小三岁。

霞的记忆中没有父亲,从她记事起就不知道还曾经有过父亲。她从来就认为家里只有母亲、姐姐和弟弟。

只是后来她从二叔的口里才知道有个父亲。父亲住在监狱里,在霞还不记事的时候,霞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父亲原来是兵工厂的厂长,“大鸣大放”的时候,技术人员联名给上级提了意见,让霞的父亲签字,霞的父亲签了,他就成了右派。霞的父亲不久死在了监狱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霞的母亲是个教师,她一个人供养霞和姐姐读书上学,因为父亲的死,霞的母亲被遣返回到了农村老家。

母亲虚弱,生下的孩子自然先天不足。霞永远都忘不掉弟弟那时的情形:大脑壳、小细脖,额头上青筋暴露,一双大眼睛深陷,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弟弟一直到两岁半都不会走路,就连头也抬不起来。

在霞十三岁那年,霞的母亲终于忧郁成疾,撒手人寰。

霞姊妹三人成了孤儿,无依无靠。霞和姐姐带着弟弟离开了西马虎村,可是,霞出来的时候正赶上红卫兵大串联,一辆辆的火车拉满了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霞她们上不了火车,成堆成堆和霞姐妹一样的难民被赶下了火车。

她们只好沿着火车道走。弟弟不会走路,姐妹俩就轮换着背弟弟,姐妹俩商量,姐姐背十八根道木,妹妹背十根道木。到处在打枪和武斗,一听到有动静,她们就躲进草窠子里,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下。姐姐就在那个时候学会了要饭,霞张不了口,姐姐就打她,她跟在姐姐的后面,姐姐向人乞讨,她赶紧伸出碗。

姐妹俩一直往西走,她们想投靠早先避难出来的二叔。经过十天十夜,她们终于在秦州的北山找到了二叔。

“有钱的时候,也没得过一根线的好处,现在又弄三张嘴来坑人。”

二婶每次和叔叔吵架时就这样骂。

二叔在北山里的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她们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可二婶对她们很不好,去年二婶忽然要把姐姐嫁给北山的一个柳拐子,那柳拐子答应给二婶做三套新衣服,给姐弟三人也各做一套衣服。姐姐开始答应了,后来却又变了卦。

姐姐倒是不嫌弃那柳拐子,他人很老实,靠种地为生,只要他能养活弟弟妹妹,让他们活下去就行。可那柳拐子的村里有个习惯,因为穷,弟兄几个往往只娶一个女人回家,共用一个女人。

姐姐听到这一点,吓得赶紧就跑了。

姐姐听说南面秦州矿区的下井工人也不好找老婆,她想不如到矿上嫁一个矿工。

姐姐叫云,也是很美的名字。姐姐也很好看,只不过比霞多了几分精明和干练。她领着霞和弟弟从二婶家逃出来之后,就靠偷沿路的东西吃,见什么偷什么,偷什么吃什么。

幸亏这一路山中什么都有,正是果实成熟的秋季,酸枣、杏子之类的野果满山都是,崖畔处的核桃落了也没人捡,苞谷籽嫩得生吃也香甜,苞谷杆嚼嚼也解渴,还有养蜂人教他们吃花朵……

能干的姐姐就这样领着霞和弟弟落脚到了玉华山矿。

她们在山上的窑洞才刚刚住了三天。

紧三鞭,慢三鞭,不紧不慢又三鞭。

在离玉华山煤矿一山之隔的山沟里,有一口解放前土法上马的废弃矿井,叫作“霸王窑”,它的全部采煤过程是靠笨重的体力劳动,像农民打水井一样的形式。从井口用绞绳捆住工人吊上吊下,黑洞洞的井下只靠矿工们头顶上的煤油小灯取亮。小灯用绳子捆在矿工头上,称之为“鸡娃灯”。矿工们一年分三个大班下井,一下去就得在井下苦干四个月,不见阳光,如地狱一般。挖出的煤用辘轳绞出井口,然后,窑主们雇人用毛驴驮着煤赶往西安城出售。

在这口废井上,秦州矿务局建立了一座阶级教育展览馆,叫作“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除了那废井口,还有泥塑造型,展现解放前井下矿工骨瘦如柴、衣不遮体的劳苦形象,他们头顶鸡娃灯,身背大煤块,爬行在黑暗的地下煤层中,遭受着工头们鞭打。泥塑栩栩如生,看了令人胆寒。

赵忠孝带着霞走进那阴惨可怕的展厅,耳旁一个凄楚哀怨的声音响起:

霸王窑,阎王殿,

只见好人进,

不见活人还,

矿主心肠黑似炭,

矿工白骨堆成山。

二层楼刘小柱的大闺女就是这里的讲解员,她正在一字一顿声泪俱下地朗诵这凄惨的歌谣。

跟着讲解员走出展览馆,在展馆后山坡上堆放着一堆白骨,那死去的矿工头骨,那两只可怕的大骷髅眼眶,直视着参观他们的每一个人,似乎在诉说着他们的悲惨。

霞被这样的场景吓住了,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赵忠孝的身后靠。

“霸王窑”,阎王殿,名副其实,煤窑在解放前为当地恶霸所开,井下条件极为恶劣,矿工下井,九死一生!在矿井下死亡的无数矿工,都被草草埋葬在附近的一个大坑里。累累白骨,触目惊心。解放后,“霸王窑”被政府关闭,后又建立了展览馆。

关于“霸王窑”还有一段故事。讲解员还在讲。

解放前某个县长的儿子失踪,县长带人多方查找,原来其儿子被抓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黑煤窑。这个黑煤窑抓来的无辜劳工只许下井,到死也不许上井,直到榨尽奴隶矿工的最后一滴血,惨死于矿井之下,再从外面抓来新的劳工替补。故当地百姓称其为“霸王窑”,只是无人过问,直到县长的儿子被抓进霸王窑,事情闹大了,霸王窑才随之为天下所知。

走出“霸王窑”,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继续往山上走,慢慢地走进了山谷中。右面不远的山上种了各种杂树,树叶经了霜开始一片片地变红,各种各样的红,还有黄,姜黄,是那种经历了时间和岁月的那种黄,厚而重。红和黄交错着一层层的洇染过去,真如同油画里的颜色。秋山如肃,冬山如穆,山和人一样,每一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装扮。这初冬的山,正呈现着另一番的景致,只是不断有风从脚下吹过。

在那一片红黄之间,有两座新坟,大概也是矿工的坟吧。每天都和死亡在打交道,死人的事不足为奇。赵忠孝依然在前面走,他的身体看来很好,兴致也高,步履轻捷,弯腰爬坡很利落。

但霞却越走越慢。他正在给她讲这一处山的故事,讲杨六郎在那山顶的关獈上抗击辽兵的事迹。这是他的擅长,他一讲起典故来总是那么娓娓动听,细致入微。霞却无心再听,她“嗯嗯”地应付着。

霞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一脚在上,一脚在下,右手支在腿上,她的眼睛又朝向了那两座新坟。

两面山上,除了脚下蜿蜒的土路的黄色之外,全是山的颜色,远处看那山,树木摇曳,一片浅橙色,就连那树木间的土路也被完全遮蔽住了。

而山上的两座新坟,却格外的刺目,那黑色的青石墓碑,是新的,方正而亮,矗立在山坡上的红叶之中,是那样地明显,仿佛一下子便让人看到了墓碑下面躺着的人。他像是还没有死,就被生生地放在了这山上,等他缓过气来,他就会从那新石碑下面爬出来,推倒写着他名字的石碑,然后朝这面山上走来。或者,他刚刚死去,是受伤死的,他的魂还没有离去,正一点点地抽离他的身体,一部分的魂就盘旋在石碑的上空。

霞打个冷颤,她真的害怕了。

霞今天也说了很多的话,她在来的路上,给赵忠孝讲了她的身世,她的冤死的父亲伤心的母亲。本来她不想讲,赵忠孝硬是要问,她只好说了。她说完之后,赵忠孝半晌没吭声。

眼前的坟令她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她不知父亲埋在了哪里,会不会也有一座像眼前这样的坟。

一想到这些,她便再也没有力量了,腿软得只想倒地。

“怎么不走了?再走一点就到山顶了,那里有块石牌,上面写着'雄关天堑’,那就是杨六郞抗辽的遗址了。”

他又回头喊她,“快点啊,鼓劲,我带你看'雄关天堑’。”

“我不想走了。”他疑惑地看着她,说:“就快到了啊。”可她又说:“赵哥,还是下去吧。”

他看她坚决的样子,就顺从了她。

他从坡上倒回来,和她站在一起,他看见她的脸发白,眼睛里掠过几分惊恐和忧伤。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没吭声,他又说:“好,我们从这条路下去,到下面那个打麦场去。”

她望了一眼那下面的麦场,点了点头。

可赵忠孝给她指的路太窄,又太陡,她意识到要是走这样的路,必须得让赵哥搀扶,让赵哥拽住,她一个人是下不去的。

她不想这样,虽然赵哥照顾了她那么长的时间,可他们从没有拉过手,赵哥只是给她擦过嘴,喂过饭,她不敢让赵哥碰她的身体,她很害怕赵哥的身体靠近她。她觉得那身体有一种热,一种力量,有种让她感到压迫的力量,一靠近她就感到心慌意乱。她害怕那种热,那种力量。

“我们还是绕大路吧。”没等赵忠孝回答,她就自己先从刚才来的路上往下走了。

从路边他们俩拐进了打麦场,那里堆着几堆麦垛,还有一个大石头滚子。赵忠孝用脚蹬了一下那石头滚子,对她说,这是石辗子,辗麦子用的。她点了下头,说知道。他又对她说,我老家把这叫“石滚子”,咱这秦州人把这叫“碌碡”,秦州人有句话叫“背起碌碡打月亮,不知高低也掂不来轻重”。他说,秦州人说话,生、倔、愣、挣,不绕弯子,直截了当,也很干脆利索,但他们说出的话却很有意思,比喻得很好,很恰当,像这句就是,也很有力量,说得毒,说得狠。他说他很喜欢秦州人说话的风格。

赵忠孝说着,还找来了一根小柴棍,在地上写“碌碡”两个字,他问霞认识这两个字吗,霞说,认识。

赵忠孝很高兴霞能认识这样生僻的字,袁秀英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了,除了每天的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他跟她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谈。

赵忠孝一边说又一边坐在碌碡上,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伸到旁边,他想量一下身边还能不能再坐一个人,很明显,他想和霞一起坐在碌碡上。可他看出来明显坐不下,要是硬坐也是行的,那样子的话两个人就完全挤在了一起,他又觉得这样子不太妥当。于是又站起来。

这片麦场背靠着刚才那座山,那座有新坟的山,那山已远远地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那里的景物也远远地脱离了她的视线。她现在看到的是另一座山,这座山离得远,中间有一道沟,山上是一片混沌不清的颜色,太阳也刚好照到那山上,那山上闪着金光。她喜欢这样明快的东西,她觉得很好,也很想坐在这边的打麦场上平息一下心境,顺便也歇歇脚。

她也在找适合坐的地方。她想去抱一捆麦草来坐,可看到麦子垛堆得那么整齐、严实,又没敢动。

这时,赵忠孝在麦子垛的后面发现了两块砖,他就搬了过来。他把砖放在坡沿上,支起来,又从兜里掏,想掏出个什么东西垫在砖上。可霞却说不用,坐砖上就行,这不脏,只要高一点坐着舒服就行。

他们两个都坐下了,脚放在坡下面。坡跟前有棵大桐树,树冠很大,虽然树叶落尽,可四面伸张的树枝恰好罩在他们头顶上。还可以望着对面远处的山,和山沟里的景。

她低着头,几只鸟从她的头顶掠过,她转过脸来,眼睛又开始在发光。奇怪,她的眼睛总是那么亮,顾盼有情,像是能摄取人的魂魄一样。她捡起一根小柴棍也在地上划着。

赵忠孝问她在写什么,她朝赵忠孝笑笑说,没写什么。

这么娇柔的姑娘,经历了苦,可身上依然有种雅气和灵气。他想她应当是《红楼梦》里的晴雯,又聪明又倔强,不过,这样的女孩命总是不大好。这样的联系让他的心又是一阵沉。

他有好几次想把霞搂过来,当霞说着她和姐姐苦难的遭遇的时候,他的手抖得无法停止,他硬是咬着牙控制着自己。

霞今天一整天没有一点笑容。他有点后悔带霞看霸王窑,为什么来了这里,他也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该怎样博霞高兴。有霞在身边,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总是想说。

他盘问了霞,现在总算轮到他讲自己了。

他讲自己母亲的冤屈,讲自己如何给中央写信,又如何被下放,又如何到了秦州的玉华山煤矿。他还给她讲井下的事,井下的历险和井下的工人兄弟。

他讲矿工兄弟很豪爽,表面上粗声大气,文化不高,但他们是最勇敢的人,最顽强的人,最敢于担当敢于面对一切灾难的人。世间没有什么工作比下井更艰苦了,而能坚持下来的,唯有强者、勇者。

他讲刚到矿上的时候,有个江西来的国民党少将的后代和他一块下井,被划为“三不”人员,不提拔,不升工资,不能入党。那个少将后代很绝望,工人们对他说,这是个球事,男子汉大丈夫头掉了又能如何,只要头还在脖子上啥都不用怕。那人听了工人的话振作了精神,矿上不给他升工资他就写诗、写文章来增加收入,后来因为他写了一首歌颂党的诗还出了名,被调到了局里的宣传部。

“这是个球事!”

他说这句话对他震动也很大,这么多年,每当他在困境中时就想起这句话。

“只要头还在脖子上什么都不用怕。”他对霞说,“我想,你和你姐姐也不用怕!”

赵忠孝对霞说了很多,可霞还是那么沉默,她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却又那么的空洞,那么的忧郁。他一直想带霞出来走走,让霞从那场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可是,在这到处在搞“文革”的荒乱年代,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只好带霞来参观这阶级教育展览馆“霸王窑”。

“刚才为什么不想上山顶了呢?”赵忠孝没话找话。

“我有点害怕。”霞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妈的坟也是那样的。”

霞说,她和姐姐离开安徽的时候,到妈妈的坟上去看过,妈妈的坟上还有花圈,花圈已经褪颜色了,可那石碑却是那么新,不掉色。她记得很清楚,那个石碑,那个坟,她记得太清楚了。

霞说,妈妈死了,却害了姐姐,姐姐一直想找一个男人,来养活她和弟弟。她总是和男人接近,然后男人给她吃的,她不舍得吃,总带回来给她和弟弟。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养活姐姐,也带着养活她和弟弟。

霞还说,她的弟弟生下来就虚弱,头大、脖子细,后来就得了癫痫病,就是人说的“羊羔风”,所以二婶很讨厌他们。每次弟弟犯病,姐姐就去掐弟弟的人中,拿筷子伸进弟弟的嘴里,不让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可二婶一看到,就在一边骂。骂得很难听,说他们是瘟神,是害人精。要不是叔叔在,她们在北山一天也呆不成。

赵忠孝想,霞和她姐姐太可怜,要是她的父亲在,母亲也在,霞哪里会辍学,会落魄如此。她会读更多的书,将来和她母亲一样做教师,根本不至于这样无依无靠,寄人篱下。

天色昏暗下来,赵忠孝觉得有两滴泪落在自己的胸前,他有太久没流泪了,今天却流了泪。

他终于不能自制,拉起了霞的手,他把霞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抚摸着,抚摸着。心里涌起了对这个像美玉一样女孩的无限怜惜。他突然觉得心口疼了一下,像是在井下突然间遇到冒顶事故一般,心慌不已。

霞任他抚摸,并没有把手抽回来。他们的身子在山坡上靠在了一起。

“唉……”他长叹了一声。

“我们都是运动的受害者。”他于是又给霞讲起了矿上的文革。

虽然矿区的“文革”搞得如火如荼,可赵忠孝从来都躲进小楼自成一统,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为了躲避212和219派的纠缠,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带着夏红、二红回了老家。大院老杜婆给他发了“矛子枪”,他也不要。让他站岗,他就站岗,让他夜里值班,他就值班,但却无所事事,从不积极主动。他家住在大门口,居委会要在他家门口架设探照灯,他没办法拒绝,但他却不那么认真地往山上照,他说他不懂技术,掌握不好,照不准。

那时候,早请示、晚汇报都在大门口,他深受其苦。大门口又挂着大喇叭,吵得他要疯掉了。

    “说什么群众是创造历史的英雄,群众总是被利用和成为最终受害者,而有些人又利用了文革。”

他说他跟老杜婆家本没有仇,因为老杜婆的女儿看上了老黄哥的二侄子,那个从坦桑尼亚修铁路回来的俊秀青年,而青年没看上老杜婆的女儿。老杜婆闺女的婚事没成,她就怀疑是袁秀英挑拨了老黄婆,撵到家里跟袁秀英大吵了一架,老杜婆没能骂赢袁秀英,从那便结了仇。文革中,老杜婆是头头,就故意整他家,变着法的整。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生产上不去,是革命没抓好。真是岂有此理!”他说,“我不参加派性,不是对文革漠然,根本就是反对。民以食为天,不管什么样的政策,让人民得到温饱才是好政策,而如今却又……狗咬狗让他们去咬去。”

有人来向赵忠孝请教,问他到底该参加哪一派。老赵啊,我咋办。

赵忠孝说,好办得很,文革是画好圈叫人往里跳哩。有军队在,说结束很快就会结束,工人阶级没有利害冲突。

他说,两派都从武装部把枪拿走,两口子也是两派别。这真是个大骗局。

他给霞讲,有个姓王的,武斗中用矛子枪捅死了人,人们写大幅标语,“向杀敌英雄王建华学习”,而很快,他却被逮,住了监狱,死在监狱。他说,所谓英雄都是刚强有余,圆滑不足。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呀。

霞听得懵懵懂懂,他不管不顾只管讲。

接着,他又给霞讲起了他近来读的书,他说,不管外面怎么乱,自己的内心不能乱。

“一颗坚强的心,比一个聪明的大脑更有用。”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霞的心上。在霞后来遇到的种种磨难之中,霞总是想到赵忠孝的这句话。

他松开霞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片纸,在那纸上写着,写完了他交给霞看:雨中绿叶树,窗下思春人;久雨盼霁日,天地昏沉沉。

霞静静地坐着,仰着脸听赵忠孝在讲,她听得几乎入迷了,她是那样崇拜赵忠孝,而她那赞赏的眼光也令赵忠孝感到惬意。她看不懂赵忠孝写的诗,赵忠孝说的话她有些明白,有些也并不明白,可她却愿意听赵哥说,听赵哥讲。

他们在山中已经坐了好久,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似的,就想这样静静地坐着,随心所欲地说着,听着。

赵忠孝看着霞单纯又迷惑的眼睛,脸上又忽然现出了严肃的表情,霞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霞被赵忠孝救了,但她却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此刻,赵忠孝的心里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要是姐姐能嫁一个工人就好了。”霞说,“姐姐嫁了工人,也可以当家属到矿上去干活,弟弟就不用愁了。”

“那你呢?”

“我不知道。”霞又低下了头。

“你姐姐真的愿意嫁工人吗?下井的。”

“姐姐愿意,只要能养活弟弟。”

“下井会不会像刚才那霸王窑一样?”霞又问。

“那是旧社会,新中国的矿井跟这完全不一样。”赵忠孝接着又说,“不过,我跟你讲过的,下井是有点危险,也很苦,各种灾害十面埋伏;当家属也很苦,矿工不回来,她们就像在油锅上一样。”

“苦,我姐姐不怕,她吃的苦最多。”

“要是你姐姐真想嫁矿工,倒也不难。”赵忠孝说,“矿工们有个顺口溜:挖炭工,光棍汉,漂亮小子对象难!并非姑娘无情爱,寡妇孤儿太心寒。”

“没事的,那么多的家属都不怕,我姐又会怕什么!”像是怕赵忠孝误会了她,她接着说,“我姐自己可以到矿上干工。”

起风了,一大片树叶在他们脚下盘旋,接着又飞向头顶。风吹动着桐树沙沙地响,四面伸展的庞大树枝左右摇摆。山沟里有人家冒起了炊烟,直直地往高处窜,但很快又被风吹散了。有股呛人的味道向他们坐的地方飘过来。

霞的衣襟被风撩起来。她还是穿得那么单薄,没有毛衣之类,只一件薄棉袄。

赵忠孝也感到了冷。太阳已经下山了,对面的山坡一片阴沉,没了光影。这西北的天,一天内温差很大,早晨和晚上是极冷的,只有中午是暖洋洋的。

赵忠孝喜欢看落山的太阳,可今天,太阳什么时候下山的,他竟没有注意到。他站起身,望着对面山上稀稀落落的晚霞,心想,是应当给霞的姐姐尽快找一个对象,找一个矿工,不然,寒冷的冬季很快就会来到,这可怜的霞姐妹该怎么办?

作者简介

东篱,女,原名胡菊,1962年生人,陕西师范大学毕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铜川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品以其对社会现实的冷静、直面、坦率的展示,以其粗粝、厚重、充满力量感的强烈风格受到陈忠实、贾平凹的一致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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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远洲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支持:淮安文学坊    无言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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