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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地窑(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四章)

我不能够在学校住下去了,操着一口地道关中话的梁校长找我谈话。他说姑姑是安在学校里的一颗定时炸弹,要么我离开学校,要么姑姑离开学校。作为校长他再也不能允许此类事件在校园里发生。

我想说,姑姑很可怜,没有人管,只有靠我。我还没说出口,校长已经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意思,他站起身,不容置辩地说:

“如果你不能解决好这个事情,你不辞职,我明天就辞职!”

聂老师帮了我,他是本地人,家就在频阳塬上的村庄里。他告诉我他家的老院闲着,如果我不嫌破烂的话,他可以收拾一下让我和姑姑住进去。下了山就到学校了,也不是很远。只是那院子是老式的地窑,村里人现在都不住那种地窑了,搬到塬面上了。地窑撇在那里好久了,住进去可能会孤单害怕。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不要紧,只要校长满意就好。”我对聂老师说。

“你先去住住试试,不行的话,咱们再想办法。不过,那地窑,其实也挺好的,冬暖夏凉,我父母在那住了一辈子哩。”聂老师安慰着我。

爬了很高的坡,来到山顶。山顶一望无际,怪不得叫“塬”呢。

秦州城两岸是山,中间一条川道,所谓“城”就坐落在狭长蜿蜒的川道里。山上住的是农民,山下是五十年代起开发煤矿从全国各地驻扎在这里的建设者及他们的家属和后代,这是秦州城形成的缘由。山下的居民常常看不起山上来的人,认为他们是农民,而山上的人也自嘲自己是“塬上人”。他们常说“俄塬上人。”

我长这么大,一直生活在这“塬下”,从未登上这塬顶。真没想到塬上这么开阔,如果没有远处塬边的沟壑,它跟大平原毫无二致。麦子正在泛青,一块块的纵横交错。田垄边总有孤树或近或远地站立,像是专为守候这田野而长出来的。孤树最象是风景,柿子树和槐树多一些,干硬的枝条伸向天空。也有一些茂盛的柏树,在田陇的中央团团着。聂老师说,凡是柏树的地方下面就是坟。塬上人,别的好处没有,就这一点比你城里人强,塬上人死了不用火化,可以埋在自家的地里,看自家的庄稼春种秋收,后人也可随时来祭祀先人。你城里人火化了,魂都没处去。

果然,在一堆堆的柏树前面,隐隐看见青色的弧形顶的大理石墓碑。聂老师还说,柏树长得越旺,说明这家兴旺。他边说边指给看那长得最浓密最旺盛的柏树,然后说起那家的典故,说那躺在土里的人生前是何样的人,做了何样的功德事。

聂老师真是太不会说话了,我最怕提和死亡有关的话题了,他偏偏说这些,而且讲得兴致勃勃。他的阳气真旺,对于死亡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他不愧是语文组的组长,描摹状物淋漓鲜活,每一个坟墓里的人在他的嘴里都生动而具体,一瞬间便从坟墓里跳出来一般,他生前的事迹也在眼前上演。在这初春的风呼呼吹过的塬上,天象是巨大的锅盖一样扣过来,耳边是聂老师没完没了的死人故事,我早已是心头紧张,观赏的心一下子冷却下来,只是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亦步亦趋。

不知为何,姑姑一路上却很安静,她不和我们说话,却不断地采摘各种各样的鲜花。有一回她把一朵花插在头顶上跑到我和聂老师面前对我们摇头微笑。我心事重重,并没有理会她。

又下了一道沟,顺着一条窄窄的土路,我们来到一处平地前。一扇古旧的双开大门横亘在眼前,聂老师说到了。

门沉重地开了。一路上不断想象着的地窑模样展开在眼前。一个清幽的院落,正面土崖上凿着两孔窑洞,两侧各凿一孔窑洞。看起来就是一个四合院的样式。

聂老师说,地窑和普通农家院落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在平地上,只能看见地院树梢,不见房屋。之所以叫地窑,是因为这种窑洞先就地挖下一个方形地坑,然后将四壁掏成窑洞,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

聂老师说有首诗是描写地窑的:上山不见山,入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

聂老师说他从小就在地窑里住,没觉得什么不好,改革开放后政府认为交通不便,不利于搞活经济,要求移民搬迁,地窑就荒废了。

我说,没什么的,只要有地方住就行。

聂老师帮我打扫,他非常熟练,很快窑洞便干净起来。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别的还好,只是院子里荒草凄凄。聂老师弯腰拔草,他说草这东西最顽强了,没水也长,有水长得更快,你住在这,要经常拔才行,就当是锻炼身体,不然,长起来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了。

院子当中有两棵核桃树长得倒挺壮实,上面缀满了酸枣一般大小的青果。

我问聂老师,这核桃树还活着吗?这小青果能长大吗?将来能吃吗?

聂老师说能长大,能吃。

“那你们不要了吗?”

聂老师说,屋里核桃树多着呢,承包了地,塬上种的有,这都不要了,长好了你就吃,没事。

想象住在这里还能免费吃核桃,我的心略略高兴起来。

我问姑姑愿意住在这里吗?姑姑一个劲地点头说愿意、愿意。

真是太好了!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只要姑姑喜欢,我在哪里都一样。

自从住进地窑之后,姑姑的病却突然间好了,真是奇怪极了。

姑姑原本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这样的环境太适合她了。她不喜欢我每天从街道上买回来的菜,她喜欢吃野菜。在这广阔的黄土高坡上,各种样的野菜随处生长着,在春天的季节里茂盛着,青绿着,象比赛一般疯长着,带着黄土的味道。

姑姑漫山遍野地跑,带回来一篮子一篮子的野菜。她会把荠荠菜用开水淖过,点上醋凉拌,还会把扫帚苗揉进面里蒸成菜馍。她把小蒜混合着豆腐做成包子。最好吃的包子,当属五月的时候她用油菜蒸的包子。

姑姑的聪明才智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在学校的时候,她什么事也不做,却不断地发病,在这里忙个不停,似乎把病忘记了。每天傍晚,我爬上山回到地窑,总有现成的饭在等着我。姑姑熬的红豆稀饭何等的粘稠、何等的香甜啊。

“好喝吧,好吃吧!”姑姑总是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吃。

我夸张地做出非常好吃的样子,让姑姑享受她辛苦劳动的成就感。

我还让张梅梅来品尝姑姑做的饭。姑姑非常喜欢张梅梅,每次都要把张梅梅的长发辫成一绺绺的小辫子,把她打扮成漂亮的新疆姑娘。

什么时候核桃树上飞来一群喜鹊,它们叽叽喳喳衔来树枝在一点点地做窝。姑姑就坐在院子静静地看,一看就是几个钟头。

她的神态就象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一般。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发现姑姑又跑得不见影了。星期天一整天不见一丝一毫姑姑的影子,晚饭时候也见不她。直到很晚,我看到月亮已经爬到了核桃树的梢头,才听到一声门响,姑姑悄无声息地进到窑里。

“妈,你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急死了!”

姑姑并不回答我,她笑嘻嘻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晕。她轻快地打扫土坑上的床铺,竟然又哼起了小曲。

“毛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唉下功夫……”

躺在床上,她真的又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起来。

姑姑怪异的行为令我很是担忧,我不知道她的病是好了,还是更加严重了。

我决定跟踪姑姑。

那是六月的一个午后。我躲在窑背上的一处草垛后。没多久,姑姑窈窕的身姿便出现了,很明显她经过了打扮。她穿着一件针织的咖啡色呢子裙,上面穿着刚刚时兴起来的绣花高领羊毛衫。姑姑一向很时尚,对服装的搭配很有自己的一套。她把古朴的呢子裙和新潮的羊毛衫放在一起效果真是不错。被束缚的小腰显露出来,肥大的屁股也显露出来。她轻快地走在田野里,走过麦田边,满目的草绿和青黄衬托着她,她的背影是如此的美妙。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单单一个女人的美丽背影,这不是风景又是什么。

走过一处水塘,远处的村庄在一片树林中隐隐约约。有青色的屋顶、白色的墙显露出来。那里正是聂老师父母和乡亲移民搬迁的新村庄。

村庄到了,有闲散的老汉坐在屋角抽旱烟,有农妇在用巨大的扫帚打扫门前的路,一个壮实的汉子扛着锄头正往麦地里走,一辆拖拉机轰响着从一排房屋后面拐进来,上面坐了一堆子的人。有人吆喝着,正在向一个急急跑来的农妇招手,他们象是集体去赶会。当然也少不了鸡和狗的出现。这村里还有人养羊,羊是可怜的,它们被关在屋角的羊圈里,挤在一起,一股难闻的气味传来,母羊吊着粉红的奶子。一个嘴里噙着纸烟的农夫,边吸烟边用一只手挤母羊的大奶,奶水一股股落进下面脏兮兮的塑料桶里。

又是一幅图画,寻常又朴素的乡村景象。

姑姑一定是爱上了这样的村庄,可她到村里来干什么呢?

姑姑进了村,我悄悄地跟着,姑姑拐过一排房屋却又向远处走去。

还是大片大片的土地,庄稼,高大的杨树,田陇边歪脖子的柿子树等。天很蓝很蓝,白云从未见过的洁净,一团团漂浮在头顶。这景象令人心中竟然涌动着莫名的惆怅来。要是有一个人和我一同走在这广阔的田野上该有多好!我和他应当拉着手,有时,我们还一起的奔跑、欢呼、雀跃。

正是从那一刻起,少女的情愫被激发出来,我忽然产生了想要恋爱的念头。

姑姑依然脚步平稳地走着。又有一处屋角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浮上来,是一个像教堂一样的建筑,有着尖尖的顶。近了,近了。听到有断断续续的读书之声,是一个学校。

后来我知道,这个乡村小学果然是设在教堂里,这教堂是民国时期建的,解放后成为小学校,文革时破四旧差点破掉,因为是学校所在地,才屹立不倒至今。不过,除了那尖顶之外,教堂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了。

一群鸟扑扑拉拉地从离学校不远处的地头飞起,这是一片桃园,桃子还没有结果。紧接着,一个男人从桃园的窝棚里走出来

他戴着眼睛,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身材颀长,有些瘦削。看不出身份。不是农民,但又绝不是干部。有点土,又有点洋。怎么说呢,远远看去,有点象常到学校里来的检查工作的乡长。

姑姑果然朝他走去,那男人也朝姑姑这边走来,当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男人一下子就抱住了姑姑,姑姑也象是很激动地扑在他的怀里。啊,他们亲吻起来了!就在这寥廓的天地间,茅屋旁。

很快他们就相拥着进到了茅草棚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切,我的心突突在跳,象是要从心口里蹦出来了。我的手也在莫名地抖,抖的无法停止。一路上我跟踪姑姑十分辛苦,广袤的黄土地令我几乎无处躲藏,顶多就是一棵树后面能够掩身。总是担心姑姑随时会扭过头来发现我——姑姑的病现在轻多了,绝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碰触她敏感脆弱的神经。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姑姑突然间怎么会勾搭上这么一个人?姑姑怎么会是这么疯狂的模样?

六月的阳光炙烤着我,我觉得我的脑袋一时间就要炸裂了。

聂老师帮我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姑姑就要再婚了。和她结婚的戴眼睛的男人是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他的家住在秦州城里,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这所学校一直也没能调回城里,在这乡村学校已经呆了二十多年了。他谈了好几次恋爱都没能成功,是个老小伙。

村里的女孩也有跟他谈过恋爱的,可传回来的消息说他是个“球不抵”的男人,也就是说他的那个玩意不行,是阳萎。

像大多数的秦州人都和煤矿有着渊源一样,老小伙也出自一个矿工的家庭。父亲是桃园煤矿的工人,早年在老小伙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井下遇难了。老小伙是靠寡母捡破烂养大的,因为乡村教师的身份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令寡母晚年的日子过的很不舒畅。寡母曾对老小伙说,真怕闭上眼睛的时候也看不到你娶上媳妇。一语成谶,这个拾破烂的寡妇,至到离世也没能看到儿子娶上媳妇。

姑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是他和姑姑一同摘油菜了吗,还是姑姑有一次突然跌倒他刚好发现扶起了姑姑,又抑或是姑姑跑到他的学校里,站在青砖的窗户外看学生们上课,回想当年自己上课的情形被他发现?

我不得而知。

“那个男的比你姑姑还大十二岁呢!”聂老师对我说。

村里的人早都发现姑姑和这个男人好上了,他们在窝棚里搞了好多次了。他们都在说老小伙没女人,连个神经病也要。还说老小伙是个球不抵,家具不顶用,也不知道他们咋在那搞哩。

聂老师性情豁达,说话口无遮拦,一口气讲了很多他打听来的姑姑和那老小伙的事。

聂老师还说,村里的人耍怪哩,有次挑唆几个娃在窝棚的小床上放了几个癞蛤蟆。他们不知道怎么搞的,把癞蛤蟆的尿水水都给压出来了,老小伙穿了个白衬衫,脊背上一下子染成了绿颜色。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姑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上完课,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地窑,我要制止姑姑和那个老小伙的来往。

姑姑并没有在地窑。她又和老小伙约会了?我赶到窝棚那里,果然他们都在。

他们正坐在窝棚前的石碾子上在画画。老小伙腿上衬着一张白纸,铅笔在纸上画的正是田野上孤零零的一棵树——这是我喜欢的景象。姑姑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在看他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走过来的我。

我被那棵树深深地打动,他画的是冬天的树,刚劲疏朗的树枝,没有一片叶子,大地荒凉凄清。最引人注目的是铁丝一般的枝条中央昂然架着一个硕大的鸟巢。

先是老小伙扭回头发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眼睛里却满含了泪水,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一次和老小伙对视。老小伙目光平和,一幅老实、善良甚至是可怜的样子。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能够看到红濡濡的头皮,四周的头发稀稀疏疏,有点卷曲。他穿着土色的薄夹克,里面是蓝色的衬衣。他的气质看起来还是挺庄重厚道的,完全符合一个乡村教师的状态。

姑姑也扭回头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里没有惊恐,没有慌乱不安,是满满的一池安静的秋水,那是我小时候看她在马兰河边洗衣服时常看到的。

一瞬间,我扑上前,用手揽住了他们的头,把他们的头一起拥进我的怀抱里。就这样好久好久,我听到了姑姑心跳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

那张画着树的白纸落在地上,微风刮过,它像风筝一样飘向天空。

老小伙真的和姑姑结婚了,他们一起去照了像,去领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没有请亲友,也没有告诉学校和村里的人。从山下回来,姑姑就直接住进了老小伙在教堂学校里的宿舍。

我和张梅梅给姑姑添置了两床新被褥,是新式的锦缎,八件套。姑姑珍爱的棕箱子也搬到了老小伙那里。姑姑给我和张梅梅的手里塞了很多糖,老小伙也有点腼腆地请我们喝茶。

临出门时,姑姑对我说,不要在地窑住了吧,你还是搬回到学校吧。那地方有点阴。路上,张梅梅对我说,看来你姑姑彻底地好了,她说话多清楚,还知道关心你了。

“爱情真是伟大啊,爱情真是奇妙啊!”张梅梅发着感慨。

“我看我们俩也该谈恋爱了,啊,一场改变命运的恋爱。”张梅梅在我前面迈开大步高喊着说。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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