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阴天
那时候应该叫做阳春三月吧，听起来好像还挺有诗意。
但天气并不太暖和。我也许是个生来就怕冷的人，那间好不容易到手的房子，住进去后才发现那是个又阴又冷的所在，不值得我去费那么大的劲。
其实，这种房子原本是学校里很快就要扒掉的废弃教室，因为在它的后面50米处，一座新的教学试验大楼已经拔地而起。但是，就在试验大楼即将封顶的时候却突然停了工，高达九层的试验大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张着一个个大窗口兀立在那里。
后来，听学校消息灵通的老师议论说，这座教学试验大楼本来请西安建筑设计院的人设计的是六层，可是局里主管教育的副局长却认为六层太不气派了，他主张要把我们学校这座试验大楼盖成全市最高、最气派的试验大楼。于是局长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座大楼的命运。大楼盖起来后，建筑专家说，这座楼本来的地基是为六层而设计的，强行加高了三层，承重肯定有问题，这座大楼是不能用的。
这时候，主张盖九层的局长已经调到了西安，当了更大的领导，后任的领导不愿擦前任的屁股，于是这座楼就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一扔就是几年，没有人再去管它，护卫它的只有旁边还没有拆除的铁架子之类。
而原本在它前面准备扒掉的教室，也就随之而存留下来。由于光线被后面的大楼挡住，地面污水杂物又致蚊蝇孳生，学生在教室上课苦不堪言，学生家长老提意见，于是，学校就只好把这些教室腾出来，让老师们来住。
当然，就是这样的房子也不是随便能住进来的。如果不给校长送礼，宁可闲着，学校也不会让你住的。
这些教室被一隔为三，一间教室可以安排三位教师。显然这样的房子是有些阴冷的，一年之中有三个季节都要生上炉火。
幸好，我们的学校是归属于煤炭局的，不用太担心烧煤的问题。只要自己愿意，炉膛里的火总是可以烧得很旺。
这个时候，我喜欢坐在温暖的小火炉旁，一边取暖，一边看书，小小铝壶里的水开着，咝咝地冒着热气，蒸腾着，幻化着 。黄色的灯光辉映着床边白色而轻柔的蚊帐，蚊帐又似乎飘动着，在那水气氤氲之中，分外有种抒情和浪漫的色彩。这样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诗：
这样一个柔软的夜晚。
是的，我的心中也蒸腾着这样的“柔软”，而这种柔软像水一样从我的心里一遍一遍地流过。这小小的房子是我的家，是我婚姻的家，它很简陋，很潮湿，但它带给我的感觉不能不让我心旌摇荡，生出许多所谓的幸福与温馨，祥和与宁静。多么希望这时间空间凝固永恒。
我一边备着课，看着书，一边扎着耳朵听着门外自行车的铃声。只要那铃声响起，那便是王长安，那便表示着我的新婚爱人王长安回来了。那“嘀铃铃铃”从学校门口的大坡上冲下来的自行车声，我能够分辨的一丝不差，我能从别的老师和家属的各种自行车声中一下子就扑捉到王长安的自行车声音，直到听到自家门口“咔嚓”一声支自行车的声音，我便确信是他回来了，我的心便有些跳动不已，不等他用钥匙开门，我就冲到门口抢先打开了门。
我盼望王长安和我一起坐在炉边，我们的小炉子虽然有点歪歪扭扭，但那里发出的火苗却是那样漂亮，那红色的光焰是那样迷人。王长安拿起煤钳朝炉子里填了一块煤，炉火又噼噼剥剥地燃烧起来，还有淡淡的煤烟。有些呛，但也有些甜味。
火真的很绚烂，温暖又不烫手，我和王长安一起把手放在炉火上烤，我们有时还在炉火上互相握着手烤，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
“我回来了。”
邻居小马老师高大的男人回到家后总是站在门口先这么高喊一声。然后是小马老师哑着嗓子在屋子里应到：“噢，来喽。”
小马老师打开门，她的高个子男人常常要在她的大胸脯上摸上一把。然后是小马老师笑嘻嘻地关上了门。
我本来就是一个疯狂浪漫的人，这样的景象怎不令我倍加神往，倍加羡慕呢？而恰恰相反，很多时候，王长安却总是悄无声响地自己用钥匙开门，我看到的也往往是他那张阴沉不语的脸 。
我对他的这种沉郁而不够浪漫的作风多少有些失望。
于是，我常常苦思冥想地制造一些浪漫，但却很难得到王长安的回应。
有一次，当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之后，就赶紧躲到了门后，我想象当他开门后看不到我而落寞失望之时，我便再突然从门后跑出来怪叫一声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
我这样做了。当我这样做的时候，王长安用力地甩掉我说：“干啥哩？……没逑事干了，一边去。”
我只有讪讪地极度无趣地“一边去了”。
有个叫做“蒙古包”的女教师，把王长安叫做“老阴天”。
“蒙古包”不愧是个有语言天赋的人，她总是能用最简短的词语抓住问题要害而一语中的。
没错，我的丈夫王长安一天到晚都是凉冰冰 。
这一天，我硬把王长安拉进了学校组织的舞会上跳舞，无论怎样教他，他都踏不到鼓点上去，不知是因为心不在焉还是他根本不喜欢这种场合，感觉他的乐感实在太差了，他的腿在地上拖着是那样沉重，我几乎是拽着他在跳舞。
“殷老师，你本事真大呀，能把长安拉到这种场合，真是不容易呀，我跟他一块下了半年乡，搞社教，说的话都能数的过来。”
在跳舞的人群中，我们碰到了机关里的一个人，他走过来对我们俩这样说。
噢，原来，王长安在单位里也是沉默寡言的。
星期天，我很想和他上街去逛一逛，可是他坚决不肯出去。他宁愿坐在家里面抽闷烟。就算是死乞白赖，死拉硬拽把他弄上了街，也不能打掉他的抑郁不欢。你正在看一件衣服，想请他当一下参谋，一转身却不见了他的人影，你只有扫兴之极，悻悻然回到家，却看到他蹲在家里还在抽闷烟。
学校的老师到我们家里来过第一次就不会再来第二次了，正像“蒙古包”说的那样，她说她很害怕王长安，一看见王长安，一听见王长安说话，她好像心都在抖。
这令我常觉得在同事面前很没面子。
“长安，给张老师倒杯水来。”
“我知道，不用你说!”
我如果敢这样吩咐王长安，便会毫无疑问地引发他的大怒，当着来人的面他会气急败坏地这样说道 。
“我给你说，以后，你少在别人面前指挥我!”
来人走后，王长安会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顿对我这样说道。
我也总是摸不清王长安到底在忙什么？打电话到他的单位，单位的人说他早就回去了，可我见到他时却要等到半夜。
王长安在机关里工作，只是一个最基层的小干部，领导也不重视他，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怎么还会回来这么晚呢？他不肯回家，他到哪里去了呢？
看来，王长安他并不喜欢我。不爱我。
那他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呢？
我因而恐惧不安，想我跟他认识短短的三个月就结了婚，也许他对我并没有发生太深的感情，是我逼迫他结了婚？还是那个……？但好像又不是，王长安对我讲过精卫填海的故事，他说他这只小小的精卫鸟愿意不停地衔来树枝衔来石子，填满我心的海洋。
这样一个不是太恰当的比喻曾让我是那样的感动莫名。我写信给他：假定你注定是精卫，我愿做你永远俯瞰的那片海洋。
随后，他又写信给我：茫茫人海，与你相识是缘份，与你相爱是奢华，与你成家是爱的延续!
其实，我们是很容易见面的，但在最初我们都喜欢写信给对方，在收到王长安的信之后，我会立刻回信给他，告诉他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记住在收到他的信之后陡然增加的自信，我说，他的信是我收到的世界上最好的礼物。在每次回信的时候，我都要挑一个专用的装贺卡的信封。
我们的做法似乎很俗，但也不失为美丽。
想我们恋爱的日子也不乏浪漫，可是为什么结了婚后的王长安却这样对待我。
但我毕竟还是怀孕了。
王长安越是这样的不喜欢我，想要逃避我，我却更加地依恋他。
我挺着大肚子，到处去寻找王长安。他到哪里去从不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后出去，又不知道会到哪里去，我追问他，他从没有真话。
我开始烦了。
我开始怀疑我的婚姻，好几次我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也的确好几次到了医院，又好几次恐惧而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医院。
终于，我的女儿还是顽强地来到了人世。
我期待女儿能够拴住王长安的心。可是情况并没有如我所愿。王长安依然我行我素，旧习不改。
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妇，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坐在学校门前的石蹲子上茫然而焦急地盼望着丈夫的归来，直到暮色四合 。这是那时的我常常上演的镜头。
“这烂熊传呼机就像个拴狗绳，拴到脖子上，想到那也走不了。”学校的司机常常这样抱怨。
而我却窃喜有这样的新式玩意能够帮助我。有了传呼机了，这下好了。我给王长安配了一个，我想我总算能抓住他了，只要我像别人那样，呼一下他的号码，他很快便会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但是，我呼王长安却极少能有呼出来的时候。
王长安为什么要这样的折磨我？
我又挖空心思想到了一个办法：
与其这样苦苦地在家里等他，也太被动了吧。我应该变被动为主动才是。
让他也尝尝等人的滋味!对!
也许，这样他也就会理解我，不再折磨我了。
于是，我故意地带着孩子到别的老师家里去，故意地去消磨时间。
想象着王长安回来之后，看到我不在家里，焦急万分，也像我一样急火火地四处寻找的样子，那一刻我是非常愉快的。甚至还有几分得意。如果他真的这样，也许他就不会再无视我的情感，而一意孤行了吧。这样想着，便尽可能晚地赖在同事的家中不走。直到不能再赖下去的时候。
怎么样呢？
王长安还是没有回来。看来，他是跟我较上劲了。他要能比我早回来，他就不叫王长安了。
远远的，我看到小小房间的窗户是黑的，没有一丝的灯光。
那漆黑一团的窗户，令我的心立刻便沉入到一片的黑暗之中，一阵阵地紧缩，一阵阵地抽搐。
这样的计划实施了好多次，但基本上是屡试不爽，我没能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
当我一次次看到黑暗一片的我的家时，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清楚我那一刻极度失落极度难过的心情。
再也想不出什么高招来了。我黔驴技穷。只有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吧。
漫漫长夜，我无法入眠，一分钟，一秒钟地看着表，一分钟，一秒钟地等待着。11点半了，没回来，12点了，该回来了吧？啊，门口有脚步声响，是他回来了，这家伙，现在才回来，让我赶紧躺床上，装着睡着了，不理他。怎么？还不见敲门声，听一听……“咚，咚，咚。” 脚步声停住了，到家门口了。
“开门!”一声吼，原来是小马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又是一阵失望。
再等罢，终于到了夜里一点钟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物比时间更走得慢了。
“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我终于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
管他呢，睡吧。爱回来不回来的，他都不关心你，你又何必要关心他呢？
这样宽慰自己以后，便拉开被子，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越是要强迫自己入睡，却越是难以安眠。眼睛闭上了，心里却更加地不平静。
又一次睁开眼睛，心烦气躁地看一看挂在墙上的钟表。
嘀叮，嘀叮，嘀叮，在这寂静的夜晚，钟表的响声越发地清晰响亮，听起来是那么令人火冒三丈。嘀叮，嘀叮，声声像是一把大锯在撕扯我的心。
“啪”，一声尖锐的钝响，那面目狰狞的钟表被我摘下来摔碎在地上。
我的房间不再温暖，那一张宽宽大大的双人床，只有我跟孩子在上面躺着，那靠窗的写字台，那横在屋中的浅绿色条几，令我的房间显得那样单调、严肃、甚至有些寒冷。
外面下起了雨，面对白惨惨的墙壁，那种空虚、孤独、恐惧的感觉便充溢着每个角落，我咬住嘴唇，抱紧双肩，却也无处可躲。
我流着泪坐起来给王长安写信，写完了却忽然明白这已不是以前，现在的信无处可寄。揉碎了信，强迫自己入睡，小小的蜷缩在大大的床上，任思绪无边无际地疯狂驰骋。风夹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是一种令人心慌，心碎的节奏。
夜越来越深，当万籁俱寂，令人怀疑世界已经死亡之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声怪叫，不由得不令人心惊胆寒，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多想避开这一切，可是不能。要一直等到王长安回来，这一切才能消除。
我是多么疲惫，软弱，那个时候，我想，要是有人这个时候敲开了我的门，向我伸出了他的手，对我说，“请跟我来”，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向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他能让我不孤单。
王长安，你究竟在忙碌什么，在奔波什么？你为什么不顾及我的孤单我的软弱。你知不知道，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刻，我多想躲进你的怀抱。
这天，我下了课回到家。突然看见王长安在家里坐着。
我意外又激动，就赶紧做饭和王长安一起吃。我们俩个吃的是扯面。扯面又筋道，又馕和，我们俩个吃得满头大汗，吃得呼噜噜响。我一边吃一边不断地看着王长安傻笑。
吃了饭，我洗了碗，刷了锅，王长安打开电视看新闻。我去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催促王长安也去洗脸刷牙，我又去端盆热水，放在王长安的面前，让王长安洗臭脚，王长安洗脚的时候，我又旋即拿来了擦脚毛巾递给王长安，王长安擦脚的功夫，我又迅疾铺好了床，转过身，倒掉洗脚水。
我悄悄地走过来，站在王长安身后，帮王长安剥掉外衣，把王长安的皮鞋放好，把王长安摁倒在床上。王长安这次很听话，他掀开被子，躺在床上，看着我，用他特有的沉默方式示意我上来。我于是笑嘻嘻地钻进王长安的被窝里，王长安轻轻地褪掉我的衣服，我们搂在了一起，然后王长安又一跃翻在我的身上。
“长安，长安。”忽然有人在叫王长安。
王长安一愣，翻下身，慌里慌张穿起衣服又出去了。
我于是便又不能入睡，起身坐在被窝里，拿起床头的书在看。
很快，我便听到了王长安的脚步声。我像猫一般警觉地折起身，但我旋即又缩进被窝里，装着睡着了。
果然是王长安回来了。
王长安不敢惊动我，他把胳膊窝里夹着的小黑皮包悄悄挂在衣架上，又重新洗了，脱了，悄悄掀开我的被子，躺在了我的身边。
我故意不理王长安，王长安把他的嘴凑了上来。他喝了酒，一股浓郁的酒味。王长安仗着几分酒劲，不管我理不理他，不等上床，先把一只凉冰冰的手伸进我的被窝里，在我的乳房和阴处抚摸 。
我终于等来了我的幸福，这就是我所要的爱了。王长安是这样的温柔、体贴，他凉凉的手放在我热呼呼的身上，令我的身体滋滋作响。
我装着睡着了，其实在静静地享受王长安的抚摸，对于他的手，我是那样的不舍。终于，我无法忍耐王长安的捏弄，只好“醒来。”
“怎么才回来？”我似乎是娇嗔着对王长安说。
王长安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又是一跃身翻在了我的身上，两个人愉快地云雨了一番，最后擦了，洗了，舒舒服服地搂在一起睡下。
我和王长安都觉得今天的任务算是彻底结束了，再没有可牵挂的了，我们睡得那样心满意足，我悄悄地睁了一下眼睛，偷偷地笑了。我觉得我和王长安就像小说《金瓶梅》所描写的那样：两个人“交颈叠股”而卧。
“咯噔、咯噔”，是谁在摆弄我家的门？
我一个愣怔醒来，原来，我做了一个梦。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北风吹（何莉），毕业于东北财经大学，教授。退休后，既衷情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日子，更向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浪漫生活。希望用美的声音传递和感恩生活的美好，为朋友们带去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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