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婆母
再也别想见到王长安了。
也许，这会他正在找人说事呢，正忙着给三墩子找工作呢。他又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一定也要到处求人。
还有，四弟和小妹妹上学的钱也还没有着落，为了四弟的脚，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婆母常抱怨，花了那么多的钱，要是把脚保住也算，可惜，连个脚也没保住。
公公是最不爱听这个话的，一听婆母提起这个话头，脸都变了。
一家人都在等着他，依靠着他，他是家中唯一有正常收入的人。是家里唯一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墩子的工作还没有落实，二瘦子却又一次丢了工作。因为他的工资总是被老板克扣，二瘦子一气之下拿了一把修车钣子冲进老板的办公室要跟老板算帐。二瘦子那么又瘦又弱的人怎么可能是老板的对手？他没有伤住老板的一根毫毛，却被老板叫来的人痛打了一顿，老板又叫来了派出所的人把二瘦子关了半个月。
二瘦子失去了工作，一时也没有人再敢要他。
三墩子性格刚硬，决心努力改变家庭的命运，但他却把命运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寄托在了有权有势人的身上。
三墩子认为自己个子虽低，但是身体强壮，相貌也还不错。他瞧不起二哥的软弱无能，也不愿像他的大哥那样四处扒擦，他执意要找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通过当附马这样一条捷径来实现改变命运的梦想。
所以，王长安给他介绍了几个活，他都有点心不在焉，想干不想干的，他喜欢到有女孩子的地方去钻，扑捉有关信息，寻找各种机会。
此时，公公所在的国营运输公司却开始在走下坡路了，工资不能按时发放，很多工人都下了岗。听说，不久以后还要实行破产，不到退休年龄的职工都要买断工龄跟企业脱离关系。
这是秦州城的官员们响应党的“十五”大号召做出的决定，官员们简单地认为，只要将国有企业出售，就可以改变其低效率的状态。于是，好几个大型企业呼拉拉一时间都被卖掉，公公所在的运输公司难以幸免，那些跟企业脱离关系的人再也享受不到大型企业曾经让他们享受过的医疗保健等福利。
这种情况下，公公积压的一厚撂药费根本报销不了。公公已经没办法在结核病医院住下去了，可公公的病却越来越严重，结核病不知怎么的又转化成了糖尿病。公公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给运输公司的领导写申请救助的信，公公在信的结尾写道：“救救命吧!”
谁能救公公的命呢？唯有王长安而已。
“家贫出孝子啊!” 婆母说。
他的孝顺与贤良是婆母唯一的安慰。
看来，王长安，历史地成为了全家人的靠山和顶梁柱，没有了他，山将为之崩摧，地将为之塌陷。老老少少的人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叫他觉着无比的责任，无可推卸的义务。甚至在一家人声声的呼唤和期望之中，王长安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大与神圣。
唯有他才能救一家人于苦海，唯有他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在王长安遥远的甘肃老家，还有他年迈的爷爷，奶奶，也让他放心不下。
王长安最敬重爷爷，奶奶，61年闹饥荒，连狗都没得吃的了，是爷爷奶奶把他用羊奶喂大的，为了养那头羊，爷爷奶奶可是没少受罪，附近的草都被人挖尽了，用以充饥，爷爷只好把羊带到深山老林里去吃草。有一次去放羊，爷爷遇到了狼，为了保护羊，爷爷肩膀上的一块肉被狼咬掉。也是多亏了这头羊，王长安才长得这么健康结实。可是，也是因为爷爷奶奶对他好，才得罪了大伯母，招致了大伯母的怨恨。大伯母的三个儿子对爷爷奶奶的感情非常的淡，他们相信他们母亲说的爷爷奶奶偏心。
爷爷来过好几封信了，那个患精神病的大伯，听说近来又离家出走了几回，有一次还掉到河里，被人捞起，得了肺炎，昏迷不醒。大伯母以为他要死了，正要给他准备后事，谁知道，他却又活了过来，气得大伯母把准备好的老衣，全都给烧了。
就在前几天，大伯母让她的儿子写来一封信，说奶奶去世了。奶奶的咳嗽根一直去不了，拖了一阵，终于在一天夜里死了。
大伯母之所以急嘟嘟地报告这个消息，无非是想把给奶奶办后事的事情及早推出去。
王长安的父亲长住医院，病魔缠身，不能回甘肃奔丧，自然是由王长安来代替。
于是，王长安带着三墩子星夜兼程又去了甘肃。
听说，在甘肃为给奶奶寻找墓地的事，还和家族的人发生了冲突，最后也是王长安摆平了这事。
王长安走得时候并没有告诉我。原说好，趁着礼拜六中午做一顿排骨炖冬瓜，改善一下生活。等我把排骨买回家，却不见了王长安的影 。我跑到婆母家，才知道王长安去了甘肃。
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可怜的王长安怎么可能顾及到他自己呢，想到他自己的生活呢？他必须牺牲掉他自己! 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殉道者，跟他在一起生活的人又怎能自觉与不自觉地也要成为像他一样的牺牲者呢!？
生活的重压，使他失去了应有的情趣和快乐。他肩膀上挑着是一副作为长子的沉甸甸的担子。他除了想着怎样去完成他做为长子的使命之外，顾不上去想别的。
他甚至连做爱也顾不上了。他对做爱越来越不感兴趣。
看来，王长安的命真是太不好了，王长安根本就不是为爱而生的，不是为爱而结婚的，他是为了完成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为完成使命而活着，为完成使命而结婚的。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一定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只怪我，对于他的这些一开始就缺乏认识。
他跟我结婚，并不是为爱我。爱情，只是王长安在无法选择的生活中自个儿找的一点乐趣。王长安在我身上寻找到的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放松，一点潦倒生活之中用以减弱压力的刺激，一点对于父母和家人的抚慰与交待!而我却把它看作至高无上的爱情，当作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而紧紧抓住不放。
恋爱不是游戏，爱情何其沉重。
我真是太幼稚了，太可笑了，我以为我爱他，他就会爱我，他会不会有闲暇去爱我，有心情去爱我呢？这个问题我却从未想过。
我和他都只想到了我们自己，我们是两个自私的人。
我果然是个傻B 。
王长安又在大声地谩骂。
“小声点，别让学生听见了，一会学生要来这抱本子。” 我对王长安说。
“你越怕人知道，我就越叫人知道!”
我愣了，真的愣了。王长安怎么了？这哪里像是他说的话。受过高等教育的王长安不至于如此不讲理吧。
“你卑鄙。我看不起你。王长安!”
“谁叫你看得起。你算个啥!”王长安的巴掌流利地甩了过来。
“你说我算个啥？你说。你说。”我指着王长安的鼻子。
“你算个锤子!”
竟然落到了这份田地，真是奇耻大辱啊!
难道，这就是我的爱情，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吗？这就是我追求的一切吗？
我再也不想沉默了，不能沉默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讲给学生听的鲁迅的名言，在此时从我的脑海中汹涌而出，我于是疯了一般地和王长安撕打在一起。
王长安并没有就此罢手，如果他此时不再动手，也许我和他也就扯平了，我也就找到平衡点了。
然而，不，此时的王长安正像一名武士一般要和他的对手一决雌雄。
我也疯狂了。我企图用疯狂的气势震慑住他，但是我失败了。不用说，我的下场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他制服了我的反抗，暴力却又升级了。
这时候，我冲进了厨房，拿起了菜刀，面对着他。
我想，干脆我们一块同归于尽算了。
“有本事你砍呀，你咋不砍呢？”王长安冷冷地看着我，他吃透了我。
我大叫一声丢下了刀，跑向窗户，我想从窗户上跳下去，我也只有这样子了。
“喔窗户摔不死。”王长安在我的身后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我做错了什么，如果当初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为什么 ？”
听他这样说，我从窗户跟前返身跑过来，又一次抱着王长安的腿，哭着打着问他。
透过泪水，我看到王长安铁沉着脸，一语不发。慢慢地，他扭过头，目光盯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冷漠而迟滞。
我终于明白，王长安从来没有爱过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婆母恨恨地说道，“你没看到，你爸是怎样对待我的？”
当我把和王长安之间的问题反映给我的婆母 ，我的婆母开口对我这样说道。
婆母第一次讲了她跟王长安的父亲之间的事情。
原来，婆母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公公对他一点也不好，以前公公没有生病的时候，也是整天的不着家，到哪里去了，也不告诉她，一摔门就出去了，出来进去的，从不给她打一个招呼。
怪不得在王长安家里总觉出一种不和谐的气氛，一种冷冰冰的气氛。家里人谁也不理谁，谁去哪里了，别的人不会知道，只是听见门“啪”地一声响，才知道又有一个人出去了。
这跟我们娘家的气氛迥然不同，使我非常的不解和吃惊。
在我们家里，因为母亲有些耳背，父亲和母亲两个说话都是高喉咙大嗓门的，你呼我应的，他们说什么也从不避讳邻居，老远都能够听见两个人谈话的声音。
“唉，我说，老伴，我去买点菜，五里铺那里的菜便宜，一会就回来了。”
“天老热 ，快去快回，别跑太远了。……把你那烂草帽带上。”
父亲和母亲之间亲密无间，即便是上个厕所也要给对方打个招呼。有时父亲回到家，见母亲早晨到公园锻炼身体还没有回来，便十分恼怒，大叫：“这个老太婆真是烦人，到现在了还不赶快回家，非得叫豆浆凉了不可。”
父亲坐立不安：“不行，我得去找找恁妈。”
母亲一回来，父亲的怒气顷刻消散了，咧开嘴笑了。“看这个老婆子，汗把流水的，又去扭秧歌了不是？”
看得出，父亲和母亲这一对老父妻，虽然从不说爱，但是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他们的关系十分融洽，绝不像是公公和婆母那样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母亲有尿急尿频的毛病，她尿的裤子总是由父亲来洗，父亲提溜着母亲的尿臊裤，说道：“这老婆子，水龙头坏了，越来越不把门了。”
这两年，公公得了病，一直是婆母在伺候他，可是公公依然对婆母不冷不热的。有时还莫名地发火。从没有见过他们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拉家长，说里短的。
而我的父母总是在这方面有谈不完的话题。
“你看，他年轻时对我一点不好，到头来，我还得伺候他，给他端屎端尿。”
噢，原来婆母也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故事。她原来是这么一个不幸福的女人，苦命的女人!
怪不得婆母的脾气如此不好，动不动就骂人，骂得话也十分难听。
听着婆母有一句没有一句的讲述，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将来，我想我也一定会变成婆母这样一个脾气暴躁、面带凶光的女人。
“喔贼日下的跟他老子一个球式子。……我这辈子算完了，我也没啥办法，你想跟他过就过，不想过就跟他离婚!……让他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就对了。”
天那，真的没想到苦命的婆母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王长安是很孝敬他的母亲的。我把跟王长安的事情告诉给婆母，当然是寄望婆母能够规劝一下王长安，能够帮帮我。
可是，……
因为婆母的这句话，我在心里给婆母也起了个外号，她姓刘，我就把她叫做“刘滋味”
我对王长安彻底失望了，我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了。
我觉出了生命的毫无意义，生活的卑贱与无望。
我徘徊在姜女河边。我想让那姜女河的水再深上一些，跳下去，立刻被那滚滚的河水卷走! 卷走我的生命，也卷走我的心痛。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陈亚强 ，网名：乐天儿。毕业于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一直从事对外贸易工作 退休后 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性格开朗活泼，喜欢歌唱跳舞 更喜欢吟诗朗诵！用美的声音传递所有的美好！
（小说《婚后不言爱》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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