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离婚（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理直诵读）

第二十八章离婚

信发出之后，我天天等待着，盼望着，祈祷着。但愿我的诚意会打动上天。但愿天上的玉皇大帝能听到我哀鸿一般的声音。

但愿我的呼唤，穿越千山万水，感应到不知在何方云游的王长安，令他在冥冥之中托梦给我，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缘何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

怨兮欲问天，

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

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那些日子，我格外喜欢上了女诗人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在近于绝望的焦虑中，我一遍遍地吟咏这样的诗句。

皇天不负苦心人啊，果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谢天谢地。王长安啊，王长安，你居然真的到那个旅馆来投宿了，那个神奇的“洞仙阁”酒家。

就这样，你在离家两年之后终于回到了秦州。

那天，你回来了。

王长安，当你极其稀奇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我好伤心啊，我伤心地说不出来话，只有长时间地哽咽着，鼻涕叭嚓的，后来，又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泼妇一般，哭天抢地地，手舞足蹈地。我拍打着自己的头，拍打着自己的胸，拍打着自己的腿，我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拍。我控制不住自己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能发出那么撕心裂肺的声音，那么难听的哭声。此刻，我哪里像是个教师，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女人啊!

我的眼泪像河水一般地流淌不停。

眼泪为何流个不停？你能明白吗？

你若明白，你会把我抱在怀里，用无声的行动来安慰我，用有力的拥抱来劝慰我。

可是你没有，你说：“哭啥嘛，…… 哪来这么多尿水水。”你还是这句话。

好我的你啊!

这话多令人失望和伤心，那么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却感动不了你。

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终于对你失望了。彻彻底底地失望了。我不哭了，我停止了哭声。我意识到你是不可救药了，我再也不能指靠你了。你原本就是个根本指靠不上的男人。

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我只能对你说，房子没了，被人家执行走了!

你是在深冬的时候回来的。

你跟我一起到法院去办理离婚手续，你说不要让孩子知道，不能让孩子受刺激，于是，我们两个就去了。

那是一个雪天，我和你一前一后地走在明晃晃的雪地上。冰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却没有一点感觉。

路很滑，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直想摔倒，你看见了，就想回来扶我。我打掉了你的手。

我们手续办得很利落，我们没有财产纠纷，没有电冰箱，空调什么的归你还是归我的争吵。

在我们前面办的那一对夫妻，他们连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归谁，都要求法官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不，因为这些东西我们没有，我们除了两张做了半截子的床之外，一样家具也没有，我们可谓是家徒四壁。

我们的书被我放在阳台的水泥台台上，下雨的时候，有些书被淋湿了。我只好用一个塑料布苫在上面。我们家一分钱的财产也没有攒下，一样贵重的东西也没有置下。甘肃老家你爷爷临死时给你的四块有着“袁大头”像的银元，也被你拿去卖掉了。给孩子每月存的“教育储蓄”也被你中途取了出来。

我们的家，就像遭了水洗一般，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你下海之前，我们的负担很重，上有父母，下有弟妹，所以，我们微薄的工资应付这些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哪里还能攒下什么钱!——实际上，那时候，我们的孩子并没有花我们多少钱，她那时小，还没有到花大钱的时候，只要给她一口吃的就行，别的老师的孩子手里拿着“娃哈哈”之类，我们的孩子却坐在校园的沙子堆上啃干馍。连玩具我们也很少给她买过。她跟在我后面一扑一跌地让我给她买洋娃娃，我硬着心肠从没有给她买过。

我们家人口多，底子薄，收入少，所以，应该算是第三世界，属于发展中之家。

但是，我们在发展中没有能够遵循客观规律，对自身缺乏清醒的认识和了解，盲目求大求快，犯了“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我们栽了个大跟头，从而致使我们家的发展和建设遭受到严重挫折和失败，给我和孩子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损失。

我们没有能够抓住发展和建设的良好机遇，因为我们性格的缺陷，我们失掉了这次机遇，不但延缓了家的建设进程，而且使家遭受重创。

从此，我们家走上一条无可奈何的分裂之路。

我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得也很不到位，我们不能够进入到彼此的精神世界里，我们相互不理解，不体贴，不关爱。我们在道德修养和品格塑造方面存在严重缺失和空白。我们缺乏君子之风和淑女之行，我们既做不到“仁、义、礼、智、信，”也做不到“温、良、恭、俭、让。”我们不能夫唱妇随，妇言夫听，我们总是背道而驰，并行有悖，我们怎么也弄不到一块去。我让你这样，你偏要那样，我不让你这样，你却故意要这样，我让你往东走，你偏要往西去。我往上凑你，你偏要往下滋溜。所以，我们只好屁股后面揣一脚，你东我西。陕西到河南，咱“两省”。

你是冰，我是火，我们水火不容。你是金，我是木，我们相克，不相生。你属猪，我属虎，我们猪虎不同林。你是巨蟹，我是天蝎，巨蟹咬天蝎。你是太阳，我是月亮，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天空。你是男，我是女，我玩不转你。

所以，我们整天吵架，甚至打架。当我们打起来的时候，我们比赛谁说的话最难听，最刺人，最伤人，最让人寒心，最直指人的心房，谁要是说不出来最难听的话来简直就不是他妈生的。我们的话像武器一样地有力，一刀扎去，像匕首，像投枪，看谁把对方扎得最狠，流得血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结婚而和乐，即是人间的天堂，结婚而不和，即是人间的地狱。我们不是在天堂里生活，我们是在地狱里挣扎。

我们家的物质基础薄弱，感情基础也不牢固，我们百孔千疮，百业不兴，百无聊赖，百无一是，百里不同路，白首不到老。

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看来，我们修得还很不够，我们虽同船，但不能共渡，既共枕，却难以同梦。

我们这艘破破烂烂的船，不能朝同一个梦境行驶，我们东摇西晃地，行驶到了一处暗礁，我们触礁而亡。

王尔德说过，善良的女人叫男人厌烦，漂亮的女人叫男人迷惑，西方的哲人就是会说话，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就只好算作一个善良的女人吧，因为我总是让你厌烦。

现在，你没机会厌烦我了。

我们来到了法院。

我们离婚协议书的文字出奇地少，只有一张纸，问题就解决了，婚姻就宣告结束了。

第一段文字是程式化的语句，双方自结婚以来，感情不合，经常吵架。云云。

第二段文字关于财产及子女问题，男方所欠所有债务与女方无关。一女王x归女方抚养。

第三段，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xx条之规定，准予王xx与殷xx离婚，特此协议。

然后，新秦区某某法庭的大印盖在右下角的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上。

红色的结婚证交出来，绿色的离婚证一人拿一个。

那个调解员，据说是个老姑娘，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说：“好了，你们走吧。……外面的那两个过来。”

一对年轻的男女抱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进去了。那男的英俊威武，女的娇媚可人，多么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那个孩子更是可爱无比，又那么无邪。粉脸上漾着两个小酒窝，她带着奶香味笑着。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父母带她到这来干什么？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我哭了。我哭着，跌跌撞撞地走出法院的门口。一边走一边泪如雨下，我顾不上去管路人怎样看我，我任我的眼泪往下淌，往外流。

我哭着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我终于滑倒在了雪地上，你从后面一跃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你这是第一次拉我。记得我跟你谈恋爱的时候，我滑到在雪地上，你都没有拉我。

你打掉我身上的雪，站在我的身后，我看到你的头上也落满了雪花，像戴了顶白色的帽子，你的脸在那白色之下，一片铁青。你对我说：“咱们去吃个饭吧。”

“不，我不吃! ……”我扭回头，对着你狂喊。我把“吃”字拉得很长，贴着你的脸，像是要吃了你一样。

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你被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我说完了“吃”字，又“嗷嗷嗷”地大哭起来。我哭得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肩膀乱颤，哭得站也站不住。

你上前扶住了我，你把我连搀带扶地带到了我们最后的家。

到了我们最后的家里的，我们的家空荡荡的，地面上是乱七八糟的碎纸和破烂。一片狼藉，一片萧索。

这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房子了，我们的家了! 纸箱厂老板终于把我们的房子要走了。我们的东西已经腾光了，床，被褥，书，台灯，茶杯，……所有的家产都拉到了我们学校，拉到了早年我们住的那个小房间的二层。

你什么也没要，你只拿走了你的几件换洗衣服。其余的东西就留在了那个大纸箱里。

你送给了我一个皮箱，从广州带回来的一个皮箱。

我把我的毕业证等重要的文件放在这个皮箱子里。这时，我又打开皮箱，把离婚证书也放了进去，在扣上皮箱的一刻，我又放声大哭起来。

整个一天我都在哭，到法院去的时候，我哭了，在法院时，我哭了，路上，我哭了，现在，我还在哭。不知道，我有多少的眼泪，要这样的流个不停。像是秋天的雨绵绵不绝。

但是，现在，你没有再说“哪来那么多的尿水水？”的话。

你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哭。

你靠着一堵空墙站着，一堵白惨惨的墙。

我不再期望你会过来安慰我，过去，我哭的时候，我总巴望着你会过来劝慰我，给我说好话，哄我。甚至为了得到你的好话，我故意地哭得更厉害一些，可是我却从未得到过你的安慰，你的好话。

我哭的结果是招致你的训斥和更无情的打骂!

可是，现在，我哭着哭着，你却走过来了。

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你这是第一次地抱我，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抱我。你抱着我，想把我抱到一个什么地方，你环顾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四堵墙，一时不知道该把我放到哪里。

你把我抱到了卫生间里。你把我放在卫生间的洗手池上，我坐在那上面。还在哭。你解开了你的裤带，拉开了拉链。你说：

“别哭了，……我走了。以后，你别再那么傻了。”你说着，就去解我的裤带。

我“腾”地一下从洗手池上跳下来。

我说：“你以为离婚是什么？你以为离婚是说着玩的？你，王长安，你跟我离婚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把手续办了，你不要我了，你把我甩了。我们不是夫妻了，你没有了老婆，我也没有了男人，我们没有家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我们散了，我们完了!”

我说着，又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男人。……也许是我错了! ”

你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我听了，“嗷”地一声又大哭了起来。你抱住了我，一只手伸下去，掏出了你的那个玩意，你要往我的身体里进，我用手锤打你的胸脯：

“你以为，我需要的就是这吗？我需要的就仅仅是这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说着，就插进去了。我扑在你的肩膀上，你也紧紧地贴着我，没有动。

我的眼泪滴滴落在了你肩膀上，鼻涕乱七八糟地抹在你的衣服上。你默默地站在那，你的那块肉插在我的身体里，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流泪了，我看不见。

很快，那块肉自动滑了出来，你拉上了裤子的拉练，你说：

“那我先走了。”

我说：“你准备去哪？”

你说：“还不知道! 反正不能在秦州呆。”

“你走吧。”我说。没有抬头。

当你去开门的一瞬，我拉住了你，你望着我。

“你留下，还是让我先走吧。……我，受不了一个人在这房子里呆着。”

我提上皮箱子，开开门，一阵冷风吹来，一个角耷拉在墙上的那张条幅被风刮在地上，裹住了我的脚，我用脚踢了它一下，那张纸飞到了门外，我又一次看见那张纸上的几个黑字：雨打风吹去!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