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其实有三个胎盘，第一个是母亲的血肉；第二个属于精神层面，比如信仰；第三个则是幼年成长的地方。尤其是农耕社会那些偏僻小村长大的娃儿们。
很不幸，我就属于那号带着第三个胎盘的人。
它的名字叫归新庄
我出生且生长的那个小村庄，位于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西北角，几乎与邓州接壤的地界。从我出生到离开，记忆深处就是一种感觉：饿。
打我记事开始，就像一只小鸡娃，永不停歇地刨食，我饿呀。离开村庄，出来的目的就是吃饱饭活下来。
我不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就是一个土鳖，好听一点，跟鸡鸭猪狗木有啥两样，离开村庄独立谋生漂泊濮阳已经40多年啦。如果有人问我家是哪里的，不用思索随口答出来的地方，就是那个叫归新庄的穷窝。
我最早的记忆，大概四五岁，那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很多富贵人家长大的同龄人甚至怀念那段时光，其实是对我这号穷娃子的再次侮辱。我记得村子有个北寨门寨墙已经不复存在，更没有什么大门，就是一个豁口，寨门外是大沟，路两边的水乌青乌青的，有很多鱼儿在里面常年洗澡，那时候，我很想变成一条鱼，住在寨沟的水里。我打记事起，春夏秋三季洗澡，总会挨打的，早年我发明过一个警句“我是试着母亲的手感长大的”，看哭无数人。
02/
老东坡的庄稼地淹没在汪洋中
还记得村子东北角是个老坟院，大柏树有碗口粗，阴森森地，记忆一闪而过，坟头很快被平了，变成了学校。
我清晰地记得学校从三潭庙拆迁到归氏祖坟的全过程。
时间是1969年，村子西寨墙外面，是梨园，有几十棵合抱的老梨树，结的什么果，不记得啦，只记得梨树开花之后，有梨棒从树上落下，成堆的样子，扫回来洗干净可以蒸蒸菜，苦味很重。出北寨门往北200多米，就是北小河，学名叫礓石河，河道弯曲，流水宕宕，春天有乍草可以吃，腥味十足，难以下咽。
突然之间有一个冬天，几十里开外的村庄派来了十万河工，一个冬春就将河道取直，挖了新河直接流入湍河，河道从3公里变成了800多米，每到夏天涨水季节，湍河水倒灌回来，礓石河里便是满槽洪水，水势险要，不断地把大堤憋开口子，让俺村老东坡的庄稼地淹没在汪洋中。
03/
村子里有一盘老井，就在我家门前不到100米，地名叫井沿。春夏秋冬四季，饭时，人们聚在那里，讲唐朝古事，我的历史课是从井沿开始的。我上小学一年级，已经开始文G，族人们在井沿讲故事，立有约法，不讲1959年，不讲解放后挨饿等等。于是，懂得多的，见识广能吹的，有地位会谝的，老犟筋打口炮的，喷的全是文不对题缺乏逻辑的古人古事。
比如张飞醉打程咬金，岳飞枪挑金兀术，放羊娃偷戏，罗成算卦，王莽撵刘秀，袁雪枫剁了鲁家粮行掌柜的手。这些段子，随着我认知的进步被否定，但是，故事中的人物事件地名，留给我线索，让我顺着这些鸡零狗碎而成为一个不间断学习的人，永远的好奇心，不曾停止地求证考证，让我从一个二混子变成了爱上劲好较真多质疑的糟老头。这基本基本上毁了我的远大前程，古今中外有质疑思考偏好的人，绝对难有大出息，无一例外。
04/
我们村有很多名字
土得掉渣的叫法是“瓜营”
我们村有很多名字，土得掉渣的叫法是“瓜营”，归字的转舌音，也叫拽话。正统的名字叫新庄。新庄是相对于我们紧挨着的归老庄而来,归老庄南边是归集,拽话叫“瓜籽”,这音转的很魔幻。就像我村的北邻叫“瓦湾”，该村不制造砖瓦，官话叫“吴湾”,南邻村叫“港湾”,官话名叫“耿湾”。听我爹说，俺村前世名字叫石林寨，石林寨之前叫杨家桥。再往前就是春秋战国事啦。
1948年，国民党南阳绥靖司令王凌云，从南阳弃城南逃，史称“南阳放弃”，带走了南阳的精英学子，沿途抢劫抓丁，从南阳出来第二天，在地图上看到一个叫“石林案”的村子，以为是个坚固的堡垒，结果是个烂村，连户地主都没有，其中一个师部就设在我们村，住了三天，吃光了鸡鸭猪狗，抢走了几乎全部大米小麦、金银细软，把全村20岁至40岁的青壮年全部掳走。其中两个到了台湾，大部分从湖北湖南开小差逃回了家乡，也有三四个死在了队伍里。从那以后，俺村村头官路边立了个碑，上写归新庄三个字。
那碑立在北寨门外井边，再后来不知所踪。听我爹说，比“南阳放弃”更厉害的一次浩劫，发生在清朝年间，从安徽来的“长毛贼”把原驻民魏家、杨家两个豪门斩尽杀绝。长毛贼们让女人脱光衣服，乳房上挂上小铃铛，擀面条，名曰叮当面。把三岁以下小孩腿扎在红樱枪上，烤着吃。当然，也是抢光了所有金银细软，烧毁了所有楼堂瓦屋。当时，归氏族人住在南面不远的地方，加上归氏族人都是穷人工匠，染布、打铁、熟皮子、造醋、造酒、造大车，幸免于灭门。对这段历史我考究了县志，居然是真的。（此处省250字）
05/
每过十来年
都会有一批批人走出这个穷坑
归新庄大概500来口人，从我记事至今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平，每过十来年，都会有一批批人走出这个穷坑，去寻找诗和远方。同时，又有新生的小娃小女们一天天长大。几十年来，跟着时代的惯性，飘飘摇摇，像一个漂在汪洋中的草垛，谁也不知道她的真正归宿。归新庄其实还有五六户王姓的亲戚，他们搬进来也快百十年了，两姓世代友好，按照最初设定的辈份，互称兄弟或者叔长爷伯。
两姓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没有出过大人物，没有天才，没有特别的无赖，所谓的狠人也就是小混混而已，号称有本事者，无非是吃得饱穿得暖，摸着他的天花板，也就是温饱之家。
我的祖上，曾任过清朝政府的八品杂役，在县衙门里跑腿，算是大官。再往前二百年，有祖上当过大明朝的县官侯补，因为没有很多家产，只落得一个空名。这些并不辉煌的历史，深深地淹没在穷坑文化的粗俗糙礼当中，像一堆碎铜烂铁滥套子，一代又一代传导给青少年，使族人们假装幸福地追逐着住家务农、跑圈做小买卖，打工当顺民，遇事不出头，不敢为天下先的迷魂汤之中。
06/
昨天如是今天如是明天如是
永远永远
我老婆说:“马不吃夜草不肥，胖子们都是吃夜饭而长成的”。一个二百多年的村庄，没有人发过财当过大官，没有人学富五车名垂青史，没有人英雄一怒为节操。辈辈穷，代代怂，尽是凡夫俗子，总是好人一个，一地鸡毛，一望无际，一声叹息。
没有得过外财，是俺村贫困的根源，很深刻，很恰如其分。是的，人不得外财不富。归新庄的人文环境滋养着一种善良、温驯、恬淡、胆怯和敬畏，后来我把这些上升到文言文的高度：感恩之心、恻隐之心和敬畏之心，俺村人虽然无大能耐、大本事、大胸怀，但是这个贫困的小村充满着悲悯和善良，充满着感激和报答，充满着对大自然和神灵鬼怪的敬畏。
我生于兹，长于兹，几十年来，感情上对她紧紧依恋，或者说是被她绑架，被她束缚，奇怪的是，这是一种偏远乡村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每每回家、想家，都是一种春天般的温馨，昨天如是今天如是明天如是，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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