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
阿信(1964——),甘肃临洮人,长期在甘南西藏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十二背后·梅尔诗歌奖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裸原》诗选17首
点 灯
星辰寂灭的高原——
一座山坳里黑魆魆的羊圈
一只泊在大河古渡口的敝旧船屋
一扇开凿在寺院背后崖壁上密修者的窗户
一顶山谷底部朝圣者的帐篷……
需要一只拈着轻烟的手,把它们
一一点亮
冬日,在佐盖曼玛荒甸驱车行进
薄雪如锡纸,远山如睡佛。
羊和马,人与车,在太阳下面,
飘浮如芥子。
我们在荒野的行进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我们写下的诗句,会有人在深夜披读?
我们在冰河边遇见的老者,怀中真有金钥匙?
——他是途中仅见的身着氆氇的牧羊人。
在高原驱车,我时常陷入存在之思。
又很快被自然吸引,并为之深深震撼!
梦 境
那雪下得正紧,山脊在视域里
缓慢消失。五只岩石一样的兀鹫在那里蹲伏,
黑褐色的兀鹫,五个黑喇嘛。
我从梦里惊醒,流星满天飞逝,像经历了
一遍轮回:一件黄铜带扣,拭去浑身锈迹。
那雪下得正紧,转瞬弥合天地——
梵音般的建筑,雕塑一样升起。
雪中的湖
雪中的湖
几个黑点(牦牛?),缓缓向边缘移动。
雪中的湖,被遗忘的上师,独自
冥想、静修,体验着瑜伽。
雪中的湖,地衣在暗处滋生;猫科
动物在月夜逡巡……
雪中的湖: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冷艳神秘
不可近亵。
雪中的湖,二十座雪山
供养着它。
雪中的湖,
通过一条暗河,源源向你输送。
隆冬:江岔温泉印象
满山泉眼,像一个
急于表达的人,咕噜咕噜冒出的
全是热词,带着硫磺味和身体的记忆。
四周群山还在落雪。
只有一座,置于氤氲雾气之中。
一个藏族妇人,背着劈柴,形色匆匆
沿山道赶来——
似乎山体内部,有条通道,曲折幽深
尽头,一座灶台正熊熊燃烧。
一座高原在下雪
一座高原在下雪。蓝色
月光下,一匹名叫青藏的灵兽
不断搬运、添加
把世界变成
一张极简主义者洁净的书桌。
一座高原在下雪。绿脸
上师,扑打一双赤足,吟唱那首
名曰“悲惨世界”的道歌:拄着藤杖,
走出岩穴,来到山下
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
一座高原在下雪。奶桶倾覆,
藏獒的眼睛,埋藏着一座星宿海。
有人把我从昏沉的梦境中叫醒,
却没有告诉,碉房外面的山坡
一群野雉突然惊飞的原因。
一座高原在下雪。湖泊退守,
高处的鹰陷于盲目。朦胧视野中
牦牛抖动黑色披风,
渐渐隆起、逼近……
一个孩子痊愈,从漫长的热病中站起。
暴 雪
高原的中心:一座白石头宫殿。
那里一群饶舌的黑乌鸦在讨论外面的坏天气。
空气大面积塌陷。海水在大洋周边喷吐泡沫。
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手稿散落。
木板嘎吱吱作响。
圈着大牲畜的畜棚,在不远处轰然倒塌。
风卷起树叶、乌鸦、碎石、尖叫……
向天空的大漏斗倒灌:一株巨型雪松
拔地而起。钢琴被一双手反复击打。
裸 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弃 婴
偷尝禁果的女子,慌不择路。
暗结珠胎的女子,神情恍惚。
脸色灰青的弃婴者,一念之差招致的暴雪
正在席卷买吾草原。
我是谁?
我何以洞悉并将这一切录入密档,再
深深埋入地下?
逃离时,她是受惊的豹。
返回时,她是疯癫的母兽,踉跄、奔行……
大雪掩埋草原所有的路径__
允许我,
护持这个有罪的人儿
重回当初的崖下,凹陷的石穴。
那儿:一只古老的神雕
正用巨大、褐色的羽翅
庇护着
这个著名的弃婴。
一双贝壳似的小脚丫印,至今仍嵌在
山崖赭红的岩石上。
佛传至七世。时间
过去三百余载。
我,一名老僧,充任书记,藉藉无名。
生长草莓的山谷
像海洋植物般柔软、湿滑、贴地,
允许我的手指在这里阅读和探寻。
在此之前,这是未经整理的荒芜山谷。
在冬天,一匹马逡巡不前,啃着谷口积雪下裸露的草茎。
充满渴意的浆果,从遮蔽处一一现身,找到春天的嘴唇。
象群北上
象群无声……
象群在南方峡谷的阔叶和河谷间时隐时现。
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象背
湿漉漉的。
象群移动,带动一大片红土地
以及上面的甘蔗林、苞谷地……一起移动。
脱离象群的那只幼象让整个大陆都揪着心。
我在大陆北方彻夜做着准备。
雪意弥漫:北方大陆笼罩在一片庄穆之中。
词条:卓尼杜鹃
杜鹃花科。高山杜鹃亚属。
生长地:甘南卓尼,光盖山脉之阴坡。
坡上雪松、苔原、砾石和冰川;
坡下沙岩、灌木、隆隆作响的峡谷。
月光舞台,听众是松鼠、蓝马鸡、雪豹……
宁静的音乐响起,内中,隐隐有一种狂欢。
信奉地方主义、原教旨主义,
拒绝异地嫁接和栽培。
不取悦人类。
性器官,只对自然界打开。
灿烂、放肆、如火如荼——
濒临窒息的美,分明是向死而生。
我不幸靠近了它们,从此
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花痴。
兀 鹫
镜头里的大鸟,传说中的猛禽。
远观,冥想,植入诗句。不提倡
抵近观察:影响食欲、带来噩梦和坏心情。
草原上的清道夫,自然界的超能力。
位于食物链顶端,不知天敌为何物。
无名圣徒。非凡的培训师:训练出
一代代高空滑翔师、超音速飞行员、最后的
“斩首行动”执行者。
禽类中的忍者,高处不胜寒。
时时拷问灵魂,拒绝道德绑架。
精通天象,俯察生存;
不立一派,不著一字。
神秘的死亡大师,不设疑冢。
但没有一个人
可以接近它的领地,获取衣钵和传承。
桑珠寺
桑珠寺供养的神,脸是黑的。
这是长年被香火和油烟浸润、薰染的结果。
崖畔的野杜鹃花瓣缀满露水。槛边
一株丁香树枝条探进雾气。
水声溅响却看不见来路。
我的司机当智,在昏暗灯前
认出表弟。那个穿袈裟的孩子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但眼神清澈。
他哥俩悄声说话,我在佛堂燃香、点灯。
这里的神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神的
肩头和袖间,落着几粒鸽子的粪便。
入门看见,几只灰鸽,在廊下空地
跳来跳去。鸽子的眼神,清澈无邪
与那孩子的一般无二。
墓志铭
总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食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
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总会到来: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这黎明露水中隐去的星辰……
安 详
暮秋中
唯一不被伤疼侵凌的果实,是安详。
含咀凛冽秋气,在大路拐角,
燃向荒天野地的矢车菊,是安详。
三两颗星星,飘进身后不远的夜空,
那一片鸟声洗白的草原无疑是安详。
我所熟知的古印度王子
识破命运的神秘微笑,
也是这安详。
让我在漫游中情不自禁,蓦然驻足:那棒喝万物的美中之美只能是安详。
让我放弃言辞,面对一首终极的诗歌,无法描摹的内心欣喜正是这安详。
而正受一切,俯仰无愧的生命感觉唯有这安详。
落日研究
多年来我保留着观察落日的习惯。
我的收藏夹中,藏有版本不同,形制不一
色泽和质地各异的落日标本。
我自诩对落日的认识不会逊于他人。
有一次,在郊外江边,荒草深处
找到一处废弃的旧泵房
从此我每天的散步都会延伸到这里。
傍晚,暮光疾逝,江风四起
我怀着悲欣交集的心情
靠在旧泵房锈迹斑斑的铁门上
独自一人,打磨、制造自己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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