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柳河畔，蓓蕾凋逝的夜晚
作者/青草地
1
慈柳河是云端县北郊的一条绕城河，这条河好像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哪个时辰，堤岸上都有过往的行人车辆。即便是三伏天，酷热难耐的中午，也有垂髯老者在河边静坐。夏天，水少的时候，还会有总也不瞌睡的闲人在“砰砰砰砰”耍狗刨。狗啊，羊啊，也会高声唱着小曲来回跑个不停。当然，最喜欢来这里的，还要数军军。
军军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小城最好的学校明心楼小学读三年级。明心楼小学改建时，邵逸夫先生曾赞助了五十万元人民币，因此，大楼正面雕了四个金光大字——“逸夫小学”。全城人都知道，能进明心楼小学读书比考大学都难，每到开学季，人们就开始托关系，通人情，不惜一切手段迈进这座所谓的贵族学校门槛。不过，话说回来，明心楼小学属于市直小学，无论师资力量，还是硬件配备都是首屈一指。军军能就读于明心楼小学，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有关系，而是因为他们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位置，他们家就在学校大门斜对面，绝对的片内。因此，啥关系也不用跑，出具一下户口本就万事大吉了。
可惜人好命不济。军军的爸爸给人开车，成天东跑西颠的，今儿个去银川拉煤，过两天就可能去石家庄送炭。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全跑在了路上。对于军军来说，爸爸的来去激不起一点涟漪，既不因他的离去而不舍，也不因他的到来而兴奋。他的妈妈，是麻将鬼一个，成天东家进，西家出，耍得魂不守舍，最近，干脆有了固定的去处，就在军军家附近，前前后后不下五六家“锅房”，听说，除了提供活动场所，又新推出了早午晚三餐政策，只要精力充沛，肯甩票子，你尽可以连轴转。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夜不必归宿了吧！“锅房”东家完全可以置办几张床铺嘛！
不知道这样的家庭能维持多久。这个家对于军军而言，没有丝亳的温暖。放学后，军军宁愿背着书包满街遛，也不愿踏进家门，确切地说，那个家门他是踏不进去的，因为他亲爱的妈妈正在“锅房”垒长城呢！
慈柳河便成了军军最亲密的伙伴。春光吻过，河畔生机盎然，军军喜欢看初生的野花，它们总也长不高，那么矮，竟然还开出黄的粉的小花来。草芽尖尖的，等它们长到约三寸来长的时候，军军就揪一根草芽，放到洞口吊小虫。夏雨洗过，花草树木都长高了，军军也长高了，他喜欢来河边看热闹。这里，总有浣洗的阿姨，总有锻炼身体的老爷爷老奶奶，也总有上学的孩子、上班的叔叔阿姨。秋风拂过，树木落叶了，一只只漂亮的黄蝴蝶飞到了水面上，多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鱼！冬雪飞过，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军军手握冰锥风一样地在冰上飞！
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每天，他必须硬着头皮推开“锅房”的门，喊一声“妈妈！”他的妈妈照例迅速地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头也不回地丢给他：“饭在锅里。”说完，双手继续“刷拉刷拉”起来。
军军回家揭开锅盖一看，焖面早已凉透了。他端起暖壶，只倒出几滴浑浊的白水底子。军军往嘴里扒拉着粘在一起的面团，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进碗里，吃进嘴里。他想奶奶了，上学前，他一直住在二十里开外的农村奶奶家，奶奶每顿饭都做得那么香。每到这个季节，奶奶天天带他去菜地，奶奶给青菜捉虫子，他追着蝴蝶满地跑，奶奶乐得“呵呵呵”地笑：“这小兔崽子！”……
自从上了学，军军就离开了奶奶。
这天是星期五，军军倒是吃上了热饭，可是，妈妈吃完饭连锅碗都没来得及洗，给他撂下一句：“冰箱里有馒头，饿了就自己热热吃。好好写作业，困了就睡，别等我了。”门“哐啷”一声响，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军军睁开眼发现，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昨晚睡觉前他没拉窗帘，这会儿太阳光直直地射进来，屋里金光灿烂，热烘烘的，可他的小心眼里却是冰凉冰凉的。“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也不要我了吗？”
军军下了地，语文书和作业本在桌子上歪躺着，铅笔也滚到了地下，摔断了铅芯。唉！肚子咕咕叫了。军军打开冰箱门，里面堆着十来个馒头，硬硬的，像石头蛋子，扔在人头上，准能打死人。幸好，壶里有开水，军军倒了一碗水，把怎么也掰不动的馒头整个儿泡了进去，泡了半天，军军还是咬不动，只好捞出来，从软一点的地方开始啃骨头似的嚼起来。
中午，军军想出去找妈妈，才发现门从外面锁死了！“汪汪汪！嗷！嗷！”大狼狗“黑贝”一遭遭地转圈儿，食盆里早已空无一物。“饿死你才好！妈妈就不敢老不回家了……哼！反正我也快成饿狗了！”
就在军军转身想回家的功夫，饿狗挣脱铁链向他扑了过来！他吓得撒腿就跑，“汪汪汪！”饿狗往上一窜，咬住了他的左脸！鲜血顿时滴滴答答染红了地面。“哇！哇！哇！…… ”他凄厉的哭声惊动了邻居，他妈妈被邻居找了回来。妈妈领着满身血污的他去了医院，吱哇乱叫中被缝了四五针，又打了三次狂犬疫苗。伤口愈合以后，留下了一片斑斑驳驳的疤痕。
3
军军记得，爸爸回来以后和妈妈狠狠地打了一架。爸爸揪着妈妈的头发使劲儿往墙上撞，妈妈挣脱以后，提了一把菜刀砍伤了爸爸的腿。军军蜷缩在墙角，看到鲜血从爸爸裤腿边流出来，吓哭了，却忍住不敢哭出声。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法院把军军判给了爸爸。妈妈嫁给了她的赌场麻友。
爸爸老出车照应不了他的生活，只好送他去吃“小饭桌”。“小饭桌”机动灵活，吃住和家庭作业都有专人负责。有午托，晚托，全日托，周托，月托，或长年托，任凭家长选择，很方便。城里的孩子，有的父母中午或晚上需要加班，所以就选择午托或晚托，下了班马上把孩子接回去，连全日托都舍不得，那些需要长住的孩子都是农村来求学的，因没有人手租房陪读，只好把孩子长年托付给“小饭桌”。军军是唯一的例外。
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学习中，都需要大人的指点。“小饭桌”也终究是“小饭桌”，保证孩子们吃饱喝足，冻不着热不坏，却难有情感方面的沟通与交流。大部分孩子周末都被爸爸妈妈接回了家，大鱼大肉地海补一顿，思想与情感及认识方面都得到了及时指点与疏导，孩子们也就极满足地投入到新一轮的学习中。军军不行，他没有礼拜天，一颗稚嫩的小心眼儿盲目地游荡在亲情的沙漠中。不过，也有让他激动的时候，有一天，奶奶来看他，给他带来了煮好的红腌菜，乐得他心花怒放。可奶奶只陪他住了一晚，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奶奶，那是二叔和三姑家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懂事的军军不蛮缠奶奶，可是，望着奶奶离去的背影，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爸爸总是那么忙，有好几次，班主任贺老师给他打电话交流孩子的情况，他都说：“正在去外地的路上，有事你跟'小饭桌’张姨联系吧！有一天，他又收到了贺老师的短信：“齐振军家长您好！最近，军军的表现不太好，作业很乱，连续两天了都没有写完。下午来得太早，被值周老师查住三次了。我和'小饭桌’沟通过了，让她们加强管理，中午必须保证午休，可是不管用。麻烦您再与她们沟通，希望把孩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爸爸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4
但，还是出事了。一天傍晚，爸爸刚吃完晚饭，回到宾馆还没坐稳，手机响了，是“小饭桌”张姨打来的。军军丢了。
军军那个久无人居的旧宅子里终于有了人气。他的爸爸来了，他那久未露面的妈妈也来了，他的爷爷奶奶都来了，还有，他二叔，他三姑，也陆陆续续赶来了，然而，军军却如同蒸发了一般，任凭这一家子人互相抱怨，指责，始终也没有肯出现的意思。
“张阿姨，我去奶奶家了，后天下午回来。”这张纸条是军军偷偷离开以后，张姨在桌子上发现的。那天是星期五，有好几个农村的孩子都被爸爸妈妈接了回去。军军也没有异常表现，午休时照例乖乖地躺下了，没多大功夫，他说要去厕所，可是，半天没回来，张姨追到了公厕，哪里有影子啊？张姨从附近转了转，各个商铺都关门闭户的，地上烫得就像下了火，“齐振军！齐振军！”张姨的喊声立刻就被骄阳烤化了。她折了回来，准备带上手机拿把伞再出去找，一进门，看见了桌上这张纸条，望着军军略微倾斜的字体，她心里“咯噔”一下，他身上有钱？他知道从哪儿坐车吗？没听说他自己回去过呀！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哇！
一种责任感让张姨又一次走出了家门，她找遍了大小车站，汗水湿透了衬衫，也没见到军军的影子。她拨通了军军奶奶的电话:“大娘您好！军军给我留了纸条，说要回您那儿，我找遍了大小车站也没见到他。他要是到了家，麻烦您老给我回个电话。”此后，张姨就一直守候在手机旁，然而，打进来的和她打出去的都是相同的一句话:“军军回去了吗？”、“报警吧！”
终于，军军的父亲做出了最无奈的选择。同时，利用微信在朋友圈进行广泛宣传，扩散寻人消息。人们的爱心助推着消息的传播速度，仅一会儿功夫，刷新一看，已突破了十万。好几个网络平台都进行了精心制作与推送，明心楼小学也做了一条寻人链接，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军军刚入学时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一寸照，像个大头宝宝。另一张照片里的军军穿着一件短款红夹克外套，手里攥着一颗青苹果，憨憨地笑着。
夜，并不宁静，更不美丽。军军家，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奔波了一天的亲人们，沙发上坐的，床上躺的，地下蹲的，窗前站的……买来的包子还在塑料袋里装着，也没有人去拿。偶尔传来几声青蛙“呱呱”的叫声，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又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人非人，物非物。
军军的妈妈突然跪在了地上，面向南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军军平安回来！我再也不碰麻将了，我下定决心了，这回，我要带他走！”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我说两句，咱这回也甭恋着明心楼小学了，让孩子跟着我回去，就读咱村小。你们两个，谁也甭想再见孩子！……你们……你们这是造孽呀！”奶奶老泪纵横！
军军的爸爸一言不发，站在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忽然，他转过身，似被挑了筋抽了髓，有气无力地说:“这回，我不出远门了，就在咱城里找份工作，哪怕挑粪扫街也行，要不，就摆个摊卖菜，保证每天晚上接军军回家……”
家，本该是人们幸福的归宿，如今，却成了一个如此沉重的字眼！军军家，一夜无人眠…… 一时谣言四起，喊得最响的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声音。几大网络平台不断更新着最新消息，同时也发布着辟谣信息:感谢社会各界朋友的关心，新近网传军军已找到的消息实属恶意造谣，军军仍未找到。恳请各位继续转发帮寻，真实情况仅以Y网络平台所发消息为准。谢谢大家！
5
第三天下午，Y网络平台发布了一条消息：“齐振军已经找到了，今天下午三点，在慈柳河下游大闸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已确认是齐振军。”文下配了图，浑浊的水流，丛生的杂草，还有几个忙碌着的公安干警。
这条消息无疑于平地一声惊雷，太突然了！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了。他的妈妈不是要永远告别麻将桌，把他带在身边吗？他的爸爸不是决定就近谋求生计，尽最大可能还给一度冷清的家一份温暖吗？他的奶奶不是要领他回那个只有两三个老师，八九个学生的村小吗？……
军军！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再也走不回来了！尽管张姨在等着他，同学们在等着他，老师们在等着他，那间小屋、那张小床在等着他，那间教室、那张课桌在等着他，可是，在那个暑气蒸腾的中午，他还是迷失在了慈柳河畔，为了寻找亲人的温暖，短短二十里的路程，他走完了一生的时间！去奶奶家的路，为什么那么长，那么远？ 星期一，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军军却已化为了一缕青烟，永远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这清风、这阳光、这流水、这黄花粉瓣，这熙来攘往的人间，可还记得，有一个小生命曾路过你们身边？
惟愿彼岸的军军不再孤单……
作者/孙立梅，笔名青草地。个人公众号《春野青青》，百家号《孙立梅》。今日头条《春野青青》美文领域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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