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是我人生的坐标原点。如今离开校园已经快三年了，一直勤勤恳恳上着班还兼职做家教，三年来也有一点收入，然而内心却始终摆脱不了一股强烈的、莫名的焦虑情绪。这种不是扎根于泥土而是漂浮于虚空的感觉，是不安稳的，像空中楼阁，一阵风就能否定它的存在。人情世故稍微发生一点点震荡，我可能就会被残酷的生活无情地打回原形。而未来一直被迷雾笼罩，看不清轮廓，我努力想让它变得清晰，但激荡变化的现实总是无情地一次次否定了我的思路和方向，让我陷于无尽的苦恼之中。
回长河种地一直是我心里的阴霾。按道理说我们家几代务农，继承农民的身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让我恐惧的是农村的那种社会生态——没有兴旺的家族血缘，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一个强健的身体都没有，那么我去做农民都是不合格的。婆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怕我在农村被人欺凌，一辈子翻不了身。
更让人痛苦的是我知道的又太多了，晓得长河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还有另外一种人生的活法，如果要准确形容这种痛苦是什么，那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吧。
当一个人的理想囿于现实时，就会将精神寄托予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无数次地幻想过我的未来应该在远方的某个地方，似乎只有挣脱了现在的一切，我才能展开我的翅膀。曾经无数次冒出过出去闯荡的念头，以前是因为有婆在，我不能走远，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还有什么顾忌呢？也许无路可走反而绝处逢生呢。
周丽的这封信再一次点燃了我外出闯荡的念头。无论幸福还是苦难，无论荣耀还是屈辱，我都要勇敢地承受一次，更何况我还不孤独，还有一个可爱的人要跟你一起奋斗，如果即将有暴风雨，就请来得猛烈些吧。
我想好去武汉以后，决定先和憨子谈一谈。
一天晚上等学生都走了，我拉着他像往常那样到大堤上散步。
我向他吐露了我的心思，憨子有点目瞪口呆。他沉默了半天，对我说：“你才十几岁，没有文凭，在武汉又没有亲戚朋友，你怎么生存呢？”
我一时真的很难跟他说清楚我的想法，只好说：“唉，待在乌林像现在这样混日子，还不如破釜沉舟去武汉碰碰运气呢”。
憨子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然后凑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你现在起码还有口饭吃。兄弟伙的都在身边，街上没人敢欺负你。你如果去了武汉，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隔得这么远，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了啊”。
憨子现在是我最亲的人，讲话的口气跟婆一个样，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离开，也害怕我在外面受委屈。既然出去，不可能驹安马就熨熨帖帖像在家里一样，环境肯定是艰难的，但是如果畏首畏尾的话，只怕永远都实现不了闯荡的梦想。既然这次做了这个决定，我就一定要付诸行动，哪怕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再回来也心甘情愿。
我不希望他再动摇我，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件事我酝酿很久了，不是一时冲动草率的决定，你也不要替我担心，真要是混不下去我就再回来呗”。
憨子沉默了，良久才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还是支持你。不过，还是给你一点建议，你先莫告诉大家你去武汉的真实目的，就说自己心情不大好，想出去玩几天，等站稳脚跟了，你再告诉大家。万一，我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话，你在武汉待不住了回来也好有个台阶下”。
憨子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考虑问题比我周到细致。他扭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眼角闪动的亮光，能感受到他内心在沸腾。我眼眶湿润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憨子”。
憨子又故作轻松地跟我开玩笑说：“我们之间说谢谢是不是有点拒人千里之外啊？你走之前，好好跟柳姨和周厂长交待一声，莫让人觉得你目中无人”。
我点头道：“晓得，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
第二天，我找到周厂长吞吞吐吐说了自己想去武汉散心的事。
周厂长有些吃惊，沉默了半天有些为难地说：“厂里这一段刚忙完中秋还有些收尾的工作，正缺人手……”
我心里涌起深深的愧疚，想起近三年来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我，为我操了不少的心，婆出殡的前前后后也是他替我张罗料理。如今在他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却要中途逃跑，而且是跟他最心爱的女儿一起逃跑……有那么一刻，我内疚地打算彻底放弃自己的想法了。
周厂长一直是那么亲切，温和，他慈祥地笑着对我说：“唉，造孽的伢儿，婆去世了，也一直没放你的假，你去玩几天放松下也好，周丽也在武汉，刚好可以会会她”。
他的宽容让我无地自容，但到了这一步只能咬牙跺脚往前走了。
老吕彻底被柳姨伤了心，心灰意冷后真的跟张晓娥好上了，再也没到鲜鱼巷来。柳姨整天闷闷不乐，性格变得有些不可捉摸，有时候会在我们面前骂几句张晓娥是狐狸精之类的话，晚上睡觉前还会经常无缘无故骂翩翩。现在我们几个人都有些怕她，尽量避免跟她正面接触，生怕不小心哪句话惹到她招来一顿莫名其妙的臭骂。
当我告诉她我想去武汉玩两天时，她居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这个小鸡巴捣的，肯定是要跟老周家的小妖精私奔。嘿嘿嘿，我还不晓得你，你一翘屁股，我就晓得你要屙什么粑粑”。
这一句话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上出冷汗，难道她真的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去吧，去吧，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喜欢狐狸精，看着吧，你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柳姨不看我，似乎在自说自话。
我的心急速从高处往下坠，我对柳姨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忧虑。
《狗眼里的春天》2021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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